江合砚去医院的时间比较早,拿到检查报告又跟医生确认了一些细节后收到了许滢发来的可能要晚到一会儿的消息。
他回了句“不着急”便收了手机往楼外走。
医院的人多不分早晚,毕竟病痛不会挑时间。一楼的咨询台聚集着很多人,交谈说话声杂乱不清,都刻意压着音量,沉闷又躁动混杂着人心的不安,总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窒息感。
出了楼门,感受到簌簌凉风往脸上拍,江合砚长呼出一口气,顺着面前的道路慢走打发时间等人。
作为清阳市最大最权威的医院,这里的占地范围直接贯穿了两条街道,按照所治疗的疾病又细致得划分了多个院区,医院内大路小路错综复杂,很容易辨不清方向。
江合砚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段路,在周围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精神科所属的院区。
与其他的院区不一样,这一片的建筑里里外外都做了严密防护,比如窗子外的防护栏,比如只能通过专属磁卡进出的楼门,还有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的看护室。
正巧大门被从里面打开,一对夫妇走了出来。
女人混着白丝的头发凌乱得散着,眼睛通红,面上泪渍未干,嘴巴一张一合念念有词,她身边的中年男人扶着她的肩膀,神色疲惫却还是一直在跟女人说话。
江合砚跟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了女人的呢喃,像是被耗干了精神一般一直在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为什么要逼他,我为什么要逼他……”
男人在旁边安抚着,“你也是为了他好,别太自责了,都会好起来的……”
声音在身后慢慢远去,江合砚停住脚步,回头又看了两人背影一眼,他们走的每一步都如即将被压垮般沉重。
视线偏移往上,江合砚看到了大门上方标立的“住院部”三个字。
精神科的住院部。
没有人来人往,没有痛苦的哀嚎,没有十万火急的抢救和声声恳切的哭求,这里有的只是安静、闭塞、沉默,像一处无声的牢笼,里面关着无望的灵魂。
江合砚没有再继续往前走,他拐了个弯沿着侧边小道走到楼的后面,那里有一处活动休闲区,空旷冷清,没什么人气,却在不远处飘散着一团雾气。
江合砚透过白雾看到了坐在角落长椅上的人。
冉拾闭着眼整个人靠在长椅上,左手夹着烟没什么力气地随意搭在一边,任其烧灼。
他几乎一宿没睡,陪玩到凌晨四点,刚躺下没多久又接到医院的来电说楚阑打碎了洗漱间的镜子,拿着尖锐的碎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冉拾额前的碎发微乱,衣领也是,他并没心思整理,脑海里不停闪过十几分钟前的画面。
赶到病房的时候,洗漱间里的镜子碎片和血迹都还没被清理,像什么凶案现场。
他弯腰去捡沾染血迹最多的那片,一个没拿住手指就被划了一道。
等护士把楚阑的伤口处理好离开后,他走过去,看着自己母亲坐在病床上无神呆滞的模样,平静又冷然地开口,
“就这么想死吗?”
楚阑眸光动了动,像是才发现有人,抬起头辨别了很久,最后竟近乎温柔得对着他笑,跟他说,
“小拾,不怕,妈妈在。”
……
“怎么还吸烟?”
温润的声音带着些许责备打断了思绪,冉拾睁开眼,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后,紧绷的神经一松,缓缓坐起将指间的烟头掐灭,不温不火地反问,
“怎么又是你?”
江合砚皱着眉,“你是打算把医生不让做的都做一遍吗?”
“是啊,”冉拾站起来跟江合砚对视了一秒,转身把烟头扔进垃圾桶,“不好意思啊江老师,今天没空听你说教。”
“是过来拆线吗?”
正打算离开,冉拾听到江合砚问他,这才想起来好像确实到时间了。
刚“嗯”了一声就见江合砚跟了过来,眉间微动,不明所以地问道:“做什么?”
“我跟你一起。”江合砚说。
“……”
冉拾觉得这人的职业病已然深入骨髓,掀起眼皮盯着他道:
“我不是小孩,用不着人陪。”
“我现在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而且当时我是看着你缝针的,这次看着你拆线,也算有始有终。”
“……”
屁的有始有终,没事不回家呆在医院。
只能说是真的有点毛病。
-
“你这还没好利索啊,”医生将掩盖伤口的敷贴揭开,戴上小眼镜仔细看了看,一针见血道,“是不是没好好遵循医嘱做什么影响伤口愈合的事了?”
冉拾想敷衍过去直接问现在能不能拆,但江合砚比他先开了口,还把他卖了个彻底,“他打游戏了,喝过酒,还抽烟,会很影响恢复吗?”
“胡闹这是,还是伤得轻了,再严重点整只手都动不了了就老实了。”医生瞥了一眼冉拾,明里暗里训责,“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儿,以后有后悔的时候。”
冉拾:“……”
“现在看没什么大事,就是拆线时间要晚两天,再养养。”
“好的,麻烦您了。”
……
冉拾不动声色得坐在一旁,索然无味地听着医生跟江合砚讲话。
从进来之后,他就没开过几次口,全程几乎都是这俩人在交流,衬得他这个伤患像个事外人。
不过这位医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年纪特别爱絮叨,有人替他挡着,他也乐得清静。只是这一下子从之前那股烦躁沉闷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被他忽略掉的从昨天就一直没压下去的胃疼重新反了上来,加上两天只糊弄着吃了一顿饭,竟一时抽疼得有些难忍。
他蹙着眉头在胃的位置按压了一下。
江合砚跟医生聊完转头去看冉拾的时候,被他苍白到异常的脸色吓了一跳,立刻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医生闻言也瞄了过去,看到冉拾手按的位置,了然道:“胃不舒服?消化科就在隔壁楼,顺道去检查下吧。就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啊……”
眼见这个医生又要开始念叨,冉拾出声打断,“不用,我先回去了。”
说着便起身,却被又一阵涌上来的痛感激得险些没直起腰,脚下一时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江合砚眼疾手快地靠过去把人接住,对方的重量压过来,脑袋搭在了他的肩上,头发碰到他的耳际,温温凉凉的是没想到的柔软。
“冉拾你还好吗?还能不能撑得住?我带你去做检查。”
江合砚说得急,摸索到冉拾的手腕就要往肩背上搭,却被人反手抓住,耳边浅淡的声音闷闷的,显得有些无力,
“不去。”
不去怎么行?
“不去也得去。”医生正着神色率先开了口,语气严肃不容置喙,直接跳过冉拾问江合砚,“你是他朋友还是家属?”
冉拾稍稍缓过那一阵抽搐般的疼痛,把脑袋从江合砚肩上挪开,听到这句话,脑子里顺着划过一句:
什么也不是。
“我是他哥哥。”江合砚回答。
“?”
冉拾半耷的眸子睁开,目含疑惑和讶异地偏头看向江合砚。
江合砚当没接收到这个眼神,继续跟医生说着话。
“你这弟弟有点叛逆啊,多看着他点,别任他性子来,我们这儿见多了不听说不配合的病人,没一个能嘴硬到最后的。”
“好,知道了,谢谢医生。”
出了诊疗室的门,冉拾拒绝了江合砚的搀扶,走了几步又停住,在江合砚询问的眼神中挑着眉道,
“哥哥?”
江合砚听得愣了下,回神后抿了抿唇,“总不能说我是你的老师吧……”
冉拾盯了人几秒没说话,转开视线后继续往前走。
江合砚心下一松。
其实他原本是要说“朋友”的,正常也合该这么说,但当时话到嘴边,不由自主地就换了个词。
他也觉得自己难以理喻,竟然会觉得“朋友”这两个字显得太过普通和生疏。
江合砚轻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跟了上去。
路过消化科的院区时,冉拾完全没有进去的意思,径直走过,甚至都没看一眼。
江合砚快走两步上前把人拦下,“不是去做检查?”
冉拾:“说过了,不去。”
江合砚眉间紧蹙,语气强硬起来,“不行,必须去,你得听医生的话。”
“你凭什么管我?江老师。”冉拾抬眼忽而轻笑一声,嘴角的弧度掺着空气里的凉意,“真当自己是我哥了?”
江合砚哑然一顿,半天才开口:“我比你大四岁……”
“世界上比我大的人多了去,难不成我还要挨个去喊一声哥?”冉拾没什么情绪道。
“……”
江合砚被冉拾堵得无言,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了一下。
冉拾说的都是事实。
他确实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管。
江合砚把手放下让开了路,刚退了一步又拦上来,终究还是不放心没忍住问了一句:“你现在还难受吗?”
冉拾没有立刻回答,眼底却因为这句关心有一瞬的松动。
江合砚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刚在心里叹了口气,冷清的声音通过空气传入他耳中,“胃炎,习惯了,没什么事。”
胃炎?这还叫没事?
江合砚想问是不是作息和饮食的问题,但没等问出口,就听到有人喊他。
他顺着声音转头望过去,看到打扮精致的女生朝这边小跑过来的时候恍然记起来自己本来是在等人的。
许滢跑到江合砚面前,微微喘息着问道:“江哥哥,我转了好久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呀?”
江合砚闻言拿出手机果真看到好几条未读消息,“抱歉,手机静音了,一直没看到。”
“没事没事,是我迟到在先。”许滢摆了摆手,目光移到冉拾身上,眼前又是一亮,“江哥哥,这位是?”
“朋友。”江合砚这次没敢再说其他。
“走了。”冉拾视线女生身上落了两秒,擦过江合砚身边时语气不明地低声说了句,“原来江老师这么喜欢当别人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