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荣街上,坐落着一座奢华无比的府邸,府门的牌匾上镌刻着几个烫金大字。
宁荣公主府。
宁荣公主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诞育一女,名为林澜玉,出生便被封为昭平郡主。
公主府的角门处,从外头回来几个仆从,守门的小厮瞧了惊奇,“去外地采买,这样快就回来了?”
领首的仆从笑道:“听说郡主今日宴请,请了个有名的戏班来,咱这不是早早忙完,赶回来凑个热闹。”
“这热闹可不好凑,请的是贵客。”小厮四下看看,低声道,“宋家那位。”
仆从闻言了然,郡主的好友不多,要说姓宋的,一下就知道是哪号人物了。
宋妤未出阁前,在京里也是出了名的,说她和不成体统的昭平郡主厮混,又说她抛头露面做买卖,精明算计金和玉。
公主府的园子里,早就搭好了个宽敞精致的戏台子。
宋妤跟在林澜玉后头,进了园子来,一抬头就是戏台子,她眼神慢扫,轻飘飘道:“这就是你说的好礼?”
林澜玉的母亲是长公主,早年得先帝圣眷,生性恣意,后亲弟弟登基,更是随性。
身为宁荣公主唯一的女儿,林澜玉在面首这事儿上学足了她的母亲。
林澜玉将好友的反应看在眼里,笑着去捉她的手,“是官妓呢,不是那等下九流,手指头都不摸一下的,就远远地听一曲戏罢了。”
宋妤站着不动,一点儿不信她的话。
林澜玉讪笑一番,见扯不动人,幽幽道:“你自嫁了人就这般束手束脚起来。”
她话又一转,“也不对,你没出嫁前就已经被陆承骁拴得死死的了。”
话中意有所指,宋妤也反应过来,林澜玉是在说陆承骁不让她去逛花楼的事。
那个时候,宋妤被陆承骁缠得是真没办法。
他在宋府念书,她就出门去铺子里。
他不来宋府,她就窝在房里画新花样。
有一日,林澜玉说有一批从外邦来的书,让仆下传信将宋妤从府里头喊出来。
哪曾想,林澜玉是借着找宋妤的幌子,瞒着她母亲去逛花楼。
宁荣公主虽然自己养了一屋子,但对于女儿的要求也是,需得及笄才可。
宋妤站在花楼外面不敢进,“我爹要是知道我跟着你逛花楼,会打死我的。”
宋妤的父亲是个念圣贤书的老古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娶了个商贾出身的妻子,但对礼道之事看得极重。
林澜玉摩拳擦掌,“没事,我娘也会打死我的,所以咱们不让他们知道!”
宋妤:“……”
宋妤转身就要走,非常坚定地拒绝道:“我是来看外邦的书,不和你逛花楼。”
林澜玉连忙将人拽住,“有的!这楼里的掌柜,是个猎奇的人,什么稀罕物她都有,更别说你那几本破书了。”
宋妤狐疑道:“真的?”
“真的真的。”
待进了楼,坐在了厢房里。
宋妤看着几个异邦长相的男子,赤|裸着上半身给她们跳了好几段异域舞蹈。
她忍不住拉过已经喝上头的林澜玉,“书呢?掌柜的呢?”
林澜玉捏着酒杯,眯着眼,“掌柜早就把书送来了啊。”
宋妤迷茫的四处看了看,并未见到什么书。
倒是帘帐飘然、熏香暖醉,氛围烧人得很。
一个胆大的异域男子舞到林澜玉跟前,林澜玉顺势素手一抬,喂了他一整杯酒。
喂完酒后,林澜玉摸着男子身上画的油彩异域图案,扭头对宋妤说:“你看,这不就是你要的书里的图样子?”
宋妤:“……”
真是见了鬼了,她先前是为什么会相信林澜玉的话?
宋妤生怕再多待一刻,她爹就带着宋府的小厮冲进来抓人了。
宋妤刚起身,厢房的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动静之大,惊得宋妤和林澜玉都是一个激灵。
来人是陆承骁。
宋妤和林澜玉又都松了一口气。
陆承骁站在门口,双拳紧握、青筋凸显,面色黑沉得吓人。
他的目光在屋里扫视一番,最后牢牢锁着宋妤。
陆承骁的出现并没影响厢房里舞动的男子。
林澜玉也将头扭回来继续欣赏舞姿。
只要不是她母亲来了,天塌下来她都不管。
宋妤被陆承骁盯得有些发毛,想挪着步子出去。
另一个异域男子见同伴得了林澜玉的青睐和赐酒,他也蠢蠢欲动起来,扭着身子就要往宋妤身上靠。
陆承骁没有放过这点不轨的心思,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暴虐。
而后他大步上前,一个拳头将人打出去几里远。
陆承骁体格健壮,又喜欢在校场摸爬滚打、骑马射箭,偌大个身影站在屋里,任谁也没想到他还是小鬼头的年纪。
宋妤并未察觉异域男子的靠近,这会陆承骁上前出手,她惊愕地侧头去看被打的人。
她知道陆承骁天生蛮力,生怕这一拳头给人捶死了。
陆承骁收了拳头,一回头,入眼却是宋妤落在地上男子身上似有若无的关切。
陆承骁的拳头紧了紧,他拼命暗压心中燥气,忍着不回头补两拳。
宋妤不喜欢他打架。
宋妤不喜欢他打架。
宋妤不喜欢他打架。
默念三遍后,陆承骁将宋妤拽出了房。
林澜玉着急地在后头喊,“姓陆的,你干什么!”
楼里长长的廊上,没有了房里熏人的浓香,空气也清冽起来。
宋妤长舒一口气,陆承骁却还在拽着她继续走。
宋妤有些恼了,“陆承骁!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承骁闻言,步伐未停,走得更快了。
宋妤被拽得有些疼,步子也跟不上,她使了力去挠陆承骁,“你拽疼我了!”
陆承骁一顿,这才停了下来。
宋妤被松开,揉着手腕,没好气道:“你能不能别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陆承骁转身看着宋妤,全然没有方才的吓人神色。
他的眸子里仿佛蓄着泪一般,透着浓浓的委屈,比刚刚房里的浓香还要浓。
宋妤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赶紧晃了晃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子。
陆承骁怎么会委屈呢?
她真是闻了太久的异香,脑子都不管用了。
下一秒,面前这个七尺高的少年,微颤着瞳仁,眼睫一眨,哭了出来。
宋妤立时震惊、无措。
“你……你哭什么啊,我、我爹打你了?”
陆承骁不语,越哭越凶。
宋妤有些无奈,拿了袖子里的帕子去给他擦泪,“陆承骁,别哭了……”
陆承骁感受着宋妤用柔软的帕子抚过他的面颊,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人搂住。
宋妤一滞,推了推人,“男女授受不亲,你抱我做什么?”
陆承骁沉闷的嗓音在她耳侧响起,带着热气和泪水的湿气,“你、你怎么可以逛花楼?一直看着我不好吗,只看着我……”
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陆承骁就这样吃醋铆劲儿,宋妤听了脸有些红。
“你别乱说,我要看谁就看谁。”
林澜玉时至今日都想不明白,好颜色的男儿千千万,她一个没防住,宋妤就被陆承骁拐走了。
这会在园子里,林澜玉阴阳怪气道:“你那时候怎么和我说来着,林澜玉,我再也不和你逛花楼了,陆~承~骁~会~哭~”
宋妤听了有些脸热,甩了个眼刀,直接入了座,“不是听戏?让他们开唱吧。”
林澜玉笑呵呵地坐下了,起了个手势给仆下。
丝竹管弦弹奏起,咿咿呀呀的唱词也紧随其后,台上款款走上来几个穿着华丽行头的浓妆艳抹戏子。
半个时辰过去,一曲戏毕。
戏确实好听,是有些水平的。
宋妤绊了句嘴,“你说你送东西,金的银的玉的都好,偏是这种没名堂的东西。”
林澜玉只眯着眼笑,“我的好姑奶奶,您?好吧,下一出戏才精彩。”
台上又换了一批人来,唱的是一出董生与李氏。
宋妤并无过多心思,信手吃着果,喝着酒。
林澜玉在一旁不时观察着宋妤的神色。
戏快要唱完了,宋妤也没反应,林澜玉急了,“你瞧,那台上扮董生的小生眼不眼熟?”
宋妤闻言,寻着那道颀长清瘦的身影,细看了一番。
这唱董生的小生,先前几番眼神交汇,宋妤还没觉得,这会林澜玉一点,她道:“是有点。”
林澜玉心思一定,老神在在地说道:“岂止是有点,他姓沈,名玉临。”
宋妤一愣,坐直了身子,认真辨别起那浓妆艳抹背后的面容。
沈家原先是做治粟内史的,沈玉临那时候还是沈家养尊处优的公子,后来沈父被搅进了钱谷租税的亏空官司,一家被抄没。
宋家和沈家有些交情,宋父那时候还替沈父求了情,但还是避免不了沈家抄的被抄,罚没的被罚没。
宋母崔氏还后怕,说差点就和沈家说亲了,要不是宋妤这头被陆家儿郎缠着,就嫁过去,一道贬为奴了。
宋妤心里苦笑,其实都是陆承骁又争又抢,不然她还真可能和沈玉临做夫妻。
当年沈家被罚没,宋父求情,被圣上训斥,她们家后来就极注重言行,不敢同沈家再有什么牵扯。
现下故人再重逢,却是这样的场面。
宋妤轻喃道:“他怎么……”
宋妤是真没想到沈玉临做了戏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容貌清秀地似女子,才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林澜玉道:“也是机缘巧遇,我知道他算你半个青梅竹马,如今又是这样的身份,不若你就将他养在外头,也好时不时去见见?”
宋妤回过神来,瞪了林澜玉一眼,“我就知道歇不了你那鬼主意。”
林澜玉往椅背上一靠,“我可不知陆承骁有什么好的,从前他在时,确实挑不出什么错来。如今他这样舍下你,归期又不定,那可怪不了我时时撺掇你和离喽。”
宋父宋母恩爱,宋妤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她自认要寻的夫君,旁的可以略放放,唯独要爱她敬她。
陆承骁一路学,一路做,将那样热烈的爱捧到她面前,宋妤怎么可能不动心。
他一朝远去戍边,独留她一人守着偌大的院子、冰冷的床。
别说母亲担忧、好友劝和离,宋妤心里也是怨陆承骁的。
但这和沈玉临不相干。
林澜玉继续暗戳戳道:“官妓不好赎,但我可以,所以你要不要赎了他呢?”
宋妤看着台上甩袖的沈玉临,目光散得悠远。
“赎。他还有一个妹妹,也烦请你帮忙赎了。”宋妤又道,“京里都是过往的故人,他们如今这样,还是不要再待在京里了。”
林澜玉笑了,“这才对嘛,定给你办得妥妥的。”
宋妤瞟了林澜玉一眼,也没驳斥她话里的不明意思,反正最终都是帮了沈玉临。
左右赎了人,她也不会去叨扰沈玉临。
再者以林澜玉的名义帮了他,不至于叫他太难堪。
毕竟二人曾经差点议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