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欲擦干朦胧在眼上的泪水,终于,体内的内力一丝不留的全部渡给蒋起了。
少顷,他忍住喉头恶心的感觉,将外袍披在已然被他放置在地上的蒋起身上。
彼时闻欲摇摇晃晃地起身,待到离得蒋起远了,堵在喉咙的血才被他吐出来。
头好晕,好晕......
但是闻欲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两个人的性命系在他身上,有一点差错,一切都将万劫不复。
闻欲擦干了血,用尽力气向前奔跑,即使在吊桥上摔倒,腿和胳膊被上面的木刺扎进皮肉,他也只会硬生生拔出来。
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跑,只能跑。
找到解药,就能救阮朝歌,就能带蒋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终于,跑了很久,跑到双腿发软,然后麻木不堪,才终于抵达河边。
那比幻境中的景色更加美好,河流中流动的水是彩色的,但却很清澈,里面不再附有如同脑子一般恶心的东西,只有飘扬的草,和灰色的石头。
他四处找着石头与草药,却脚底发软一下子跪在了一种浑身长满尖刺植物的上面。
这比方才木板扎进肉里还来的疼痛,闻欲闷哼着,将这株草药放进衣袋,他一瘸一拐地来到左侧的小道,那才是真正的五彩石,旁边还长有一种发着白光的草。
显然这就是解药了,闻欲松了口气,把东西都放进衣袋里,终于忍不住靠墙站了一会。
滴答,滴答。
是血流在地上的声音,在如此静谧的环境下,这声音显得很是让人注目。
闻欲任它怎么流,此刻只想休息片刻。人一停下,感官就会变得格外敏感,他身上的伤口都不再是疼痛,而是麻木,血透过青色的衣裳渗出来,大大小小。没有了内力,他动一下都会觉得疼痛难忍,唯有保持一个不动的姿势,才可偷得喘息。
不可再拖,闻欲眼神凛冽,返回黑雾,他跑的愈快,血便流的愈多,但他不在乎。
他的师兄......他的,父亲......他的将军,他的爱人......都在等着他。
痛是真实的,只要保持着这真实,那他就还是在现实之中的。
黑暗,无尽的黑暗,他走,跑,一路上血迹斑驳,许久许久,他都寻不见蒋起。
闻欲脸色不好,他心头愈发慌张。
他分明记得,是这里的,是这附近的,可为什么找不着蒋起。
在哪,在哪里......
终于,在一片漆黑中摸索,闻欲终于找到了蒋起。
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好像温度也是凉的,闻欲心疼地将人扶坐起来,轻轻唤了几声蒋起,没有反应。
虽是意料之内,但闻欲还是忍不住失落了一下。
没关系,至少人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就好。
闻欲现在就是普通人的身体,他想要背起蒋起,却尝试了几次都不行,直到他额上生出了细密的汗水,再次背起身上的那个人,仿佛是意念所致,这次成功了,所有伤口都在压力下变得麻木。这样也好,闻欲想,至少不会被痛苦所控,轻易倒下。
“蒋起,没事了,我们一起走。”
走到麻木不仁,走到筋疲力尽,终于光亮,隐隐约约闪在前方。
闻欲眼前几乎是模糊一片,看到那希望的样子,忍不住唇角微勾,他可以和蒋起一起出去了。
沈卓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要给阮朝歌输送一次内力,以免他在睡梦中痛死过去。
老水没有内力,因此耐毒之力没有阮朝歌强,此刻他已经痛的在地上四处打滚,沈卓权当看不见。
这人老是一副鬼鬼祟祟地做派,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如此沈卓猜想,阮朝歌中毒这人一定逃不了干系。
送完内力给阮朝歌,沈卓见有人仿佛要从黑雾里出来了,他忙越过废墟,仔细瞧着是不是蒋起和闻欲。
直到那一团人影彻底显现,沈卓傻眼了。
天呐,这是怎样一幅景象!
皇上身上到处是血,连嘴角旁也挂着点点血迹,白皙的脸上很是压抑,仿佛痛苦不堪。而他背上,自然是进去救他的蒋起,趴在闻欲背上昏迷不醒!
“什么情况这是!?”沈卓连忙要从闻欲背上接过蒋起,闻欲却皱眉道:“退后,这雾气有毒。”
待到闻欲背着蒋起越过废墟,才虚脱似的将人交给沈卓,自己躺倒在地上。
他扭头看到呓语的阮朝歌,忍着身上的疼痛来到他面前,手背轻触他的额头,冷汗和冰凉的皮肤。
闻欲捉住痛到四处打滚的老水,揪住他的领子,来不及发泄满腔怒火,只能先问:“草药和石头我都带来了,告诉我怎么弄!”
老水救命一样扼住他的手腕,口齿不清说:“将石头磨出粉末,倒在,在,草药的汁水里,就能解毒......”
“你救救我,救救我。”
闻欲最终只是放掉他的手,抽出已经被抓的青紫的手腕,沉默走到旁边制解药,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语。
他将草药榨出汁,从衣袋中翻出了一个小杯子一样的容器,砸烂,一分为二,他叫来沈卓,告诉他方法,而后两人分工行动。
闻欲用匕首磨了些石头的灰粉进去,扶起阮朝歌,让他一点一点喝下去。
效果显著,阮朝歌的脸色恢复了一些红润,并不再呓语着喊痛。那厢老水终于不再哀嚎,躺着睡死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闻欲来到蒋起身旁,见他白着脸,面容很平静,似乎不痛不苦。但闻欲知道他短时间内很难再醒来,虽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皮肉下掩住的魂灵,又该遭到怎样的侵蚀。
闻欲轻轻叫他:“蒋起,切莫留恋梦中,快快醒来。”
沈卓见他忧心,一时没有上前,但看到他几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流出血,就对他说道:“我有金创药,皇上且先拿去止血,要是虚弱昏睡过去,小人可要一人带四人上去了。”沈卓的玩笑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他看到闻欲嘴角扯出一丝笑,接过了他手心的药,独自到一旁去涂抹了。
沈卓坐到蒋起旁边,看到他身上盖的是闻欲的青衣外袍,给他向上拉了一拉,忽然他动作一滞,想到了闻欲方才接过药时手抖的一瞬。按理说有内力之人是不会轻易手抖的,虽然闻欲一路背过来蒋起,但他的浑厚内力,一下子抗一百个蒋起都没问题,何况他修的还是无外道,更不可能被其他因素所干扰。
那是为什么?
忽然,他猛地向闻欲看去,除非......除非现在闻欲已经没有内力了!
怎么会......
蒋起个头那样大,若全无了内力支撑,那这一路是怎样走过来的!
沈卓不敢想,不敢去深想这个可能。
阮朝歌觉得他好像做了场悠远绵长的梦。那年,祝梦六年,皇帝为先皇守孝六年期满,选秀,比武擂、猎赛开幕,举国上下各路纷纭人物前来京城投名,大年之好,连桃花开的都比往年鲜艳。
他策马与儿子同游,从圭吾到北明,到邻国游溪,吃了桂花酿,品了竹桃糕。他记得,在游离着风的路上跑,马儿铁蹄声穿行在整条路上,无人不赞一句“年轻气盛,少年轻狂”;又无人不说“孩儿在怀,已成家室,姑娘们可别想喽,哈哈。”
小小的,小小的闻欲露出头,就被洗了场桃花味儿的风雨。抬头是他下巴,小闻欲不懂得他脸上的笑容,是怀揣着自由的无畏,没有官场上所束缚的快乐。
他好像梦到一路无阻,但又好像杀出重围;好像安全带回了桃花酿,又好像酒碎满地。
但都不重要了......想要回去却永远无法回去的日子,不重要了。
他所在意的,是他唯一血脉的儿子,他的儿子,闻欲。
他好像见到他了,对,他就是见到他了。他长得那样高了,甚至比自己高出了好多,但他又瘦了,从前肥嘟嘟的小脸变得瘦削了。难不成做了皇帝,那些人不给他饭吃?
唉。
欲儿最喜爱他做的梅花糕与竹桃糕,从前经常拿去给他受罚的师兄们吃。
他又为他做了一碟,但最后他也没吃到。
唉。
皇宫也不是那么好吧。
到处有人看着,有人约束行为,约束吃穿,甚至你嚼东西大声了些,暗处就会有人提醒,他一时作为闻欲师兄,不可丢他脸面。
不敢想闻欲怎样在里面生活的。
他很痛。
他快要死了吗?
他对不住欲儿啊......他对不住颜南......
在这份对不起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体的毒还没完全清掉,因此虚弱非常。阮朝歌抬起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这才确信是真的,他没有死,他还在颜南身体里。
阮朝歌微微扭头,眼前还是较为模糊的,他看到闻欲在跟一个人交谈,此时闻欲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闻欲都瞪大了眼睛,里面带上了一丝欣喜,他快速地走过来,跪下将阮朝歌扶起来,“你醒了,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
阮朝歌嘶了一声,因为坐起牵一发而动全身,余毒还在啃噬他的血骨。
闻欲的目光是担忧的,阮朝歌总算知道从前许多人,包括皇帝都说他们父子二人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看着闻欲,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如果二十岁的闻涟和闻欲站在一起,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闻欲说道:“虽然已经服了解药,但不是一时就能恢复自如的,待我们出去了,再好生静养。”
阮朝歌点了点头,忽的瞥到了闻欲身后躺着的蒋起,皱眉问道:“这,是谁......”
他一说话,嗓音竟是无比嘶哑的,只有几声气音流出来,阮朝歌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闻欲看了看蒋起,眼神蓦地覆上了一层温柔,他答道:“将军蒋起,他来救我。”
阮朝歌有些没好气道:“这么弱,都晕倒了还救你,什么将军。”
闻欲没懂他们二人都没见过,阮朝歌哪里来的火气。
阮朝歌也不知道,但他记得此人写给闻欲的信,很是华丽,又满含情意,像是在纸上来了场你侬我侬,十分矫揉造作。
万一闻欲被他诓骗了可如何是好?
此时沈卓走上前来,躬身行礼,笑着道:“小王子你好,在下沈卓,字华梅。”
阮朝歌捂着胸口嗯了一声,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我叫......阮朝歌,字颜南。”
说完,这时身体已不再那么疼痛,他的目光被四周引去了,尤其是不远处的那扇门,以及那扇门上面的花纹。
他眸子一凛,突然想到了什么,后又释怀。
那人竟然藏得这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