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将军重伤回营,谢在欢当即下令派人看守三军主帐,所有人包括军医看诊也必须经过他通传,除军务外禁止与京中往来信件,所有军报必须由他过目后才可发出,这样一来,就引起了季修的不满。
季修连升两级至副尉,军中武将凋零,这个官职在北府军中形同副将,而谢在欢无论是官阶还是经验都比他低了一阶,至于禁军统领在这些边关悍将的眼中,就是个花架子,自然不服。
“谢帆!你到底什么意思,中军主将的营帐你说封就封,谁下的令?宋老将军?就算真的要封,也还轮不到你!”
季修再不知轻重也还没到当着众人吵闹的地步,只是营帐中宋老将军昏迷不醒,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争执。其他还罢了,若是季修再如上次阵前那般意气用事,丢的可不仅仅是七千士兵,而是边关防线了。
谢帆皱着眉头:“现在是争执这个的时候吗?陛下到现在还没有明旨下来,宋老将军身受重伤,你就算有什么意见,也过完这段再说。”
季修一听就火了,虽然谢帆句句在理,但他心底就是不痛快:“你别拿陛下压我,谁不知道你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但这里是北境边关,还轮不到京城里花拳绣腿的公子哥做主!”
谢帆心里一堵,忽然被外面的禀报声打断了,帐外是宋老将军从雍州带过来的心腹,京城有人押送粮草过来了。
季修现在听到京城来人心里就不顺当,轻轻‘哼’了一声,掀帘走了。
宋将军受伤后,谢帆第一时间写了封请求换将的军报,然而迟迟得不到回复,这次来人仅仅是押粮,就说明陛下还没确定人选。
话虽如此,谢帆也没有想到来的人是戴七。
“呦,谢大统领,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戴七坐在马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了个狗尾巴草,看来已经等候多时了,因谢帆一早下了严令,所以出入军营十分困难。
谢帆微微一愣:“怎么是你?”
戴七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拍了拍手,往地下一指,示意后面的人赶紧卸货,他大老远就看到了季修脸上夹带的心气不顺,凑过来拍了拍谢帆肩膀:“还能为什么,当然是陆大人怕你拿不下北府三军,让我看看有哪些人不服,然后半夜直接……”
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下。
谢帆皱了皱眉,小心的看了眼周围:“你瞎说什么。”
戴七送来的军粮不足三月之需,后面的军备还需要另做打算。
隔日,萧洹收到了户部的奏章,是关于军需存粮的。
颍川府往南十三州以徐琛驻守的定州为首,建义仓,设州郡理事,理事的选拔权在于朝廷,不得私自下放,保留市税,丁税和土地税可以钱粮代之,可减两年赋税,颍川往北以至汴州、永州、宿州等地,以雍州为首建义仓。
如此计算,二十四州的征粮至少可保三年军需,若能提前结束战乱,剩余的军资可反哺各地粮仓,还清水患的亏空,西北互市势在必行,可以关税周转国库,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状态。若不然,连年征战消耗国库税收,三年之后,国无存量,战无军需,连年旱涝必不会少,到时再无余计可施。
堂下立马炸开了锅。
平时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满朝文武,一听这涉及到自身利益家国存亡了,马上跳脚,以郑氏外戚官员为首的倾向求和,坚决不肯变革税法,以江晁为首的新派官员主战争,想求一劳永逸,只有上奏章的户部保持缄默。
“陛下,因一时之长短毁百年基业万万不可,这法子定会使国库连年亏损,倒时不止边境诸城,就连其他城池的百姓也要受到波及!”
江晁冷笑:“明哲保身还能保几年,今年求和赔款,明年求和让地,十年之后难不成我们要迁都关外,难道那时候就不是毁了祖宗基业?真是高见!”
“江大人此言差矣!税收此法只保三年军需,谁能保证三年之内一定能打完?若到时打不完,你所说之事仍要一一兑现,到时边关已亡了多少精兵良将,再想求和也是晚了!”
江晁:“国有良将何愁不敢一战?郑大人这么说,怕别是忧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吧!”
萧洹的视线缓缓下移,郑大人心里一哆嗦,生怕被陛下误会,气得直跳脚:“江晁,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说有良将,如今边关宋老将军危在旦夕,难不成你有通天彻地之能,再给陛下找到一个堪比宋老将军的名将出来?”
郑大人只管自己说的开心,完全没看见陛下的脸色,萧洹将奏折‘啪’地往桌上一放,结束了这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吵。
“陛下!”
江晁有心据理力争,可是萧洹抬了下手把他打断了,似乎不愿多言,道:“户部留下。”
江晁心知这帮老东西忧国忧民未必有几分,担心税制一变伤害切身利益才是真,但他说的未必毫无道理,宋将军一旦出了什么好歹,怕是很难找到人能压得住关北的虎狼之师,别说谢帆和季修,就算是定州徐琛,雍州秦丰也还不够分量。
例数本朝名将,李兴居为人剽悍战无不胜,林老将军德高望重擅长怀柔,再不然也得是陆大将军那号野路子,心狠手辣令行禁止的人物,但凡换个正常人,不等犬戎兵临城下就先被这三军虎狼吞噬殆尽了。
军令不服,怎么取胜?三年之约确实不止是说说而已。
萧洹被宗庙社稷祖宗家业吵了整整一天,然而堆积如山的奏折却不会因为争吵而减少,等他和户部商议完税制之事批完折子回到寝殿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陆卿等了他整整一晚。
朝廷里的沸沸扬扬不可能瞒得过他,但萧洹莫名地不想让他操心这件事,勉强笑了笑,他沉了一天的嘴角有些僵,显得有些涩然。
“师兄怎么还不睡?”
陆卿心里直发酸,有些人身居至高之位,脚踩权力顶峰,别人不敢说一句关怀,他这样的孤零零,若始终没人帮他解这内忧外患,平乱世山河,若有一天自己不在了,留下这个人,会不会被这重俞千金的朝堂压垮?
他舍不得。
陆卿没有忽视他微微闪躲的眼神,陛下不愿意提朝堂上的争论,但这些事又怎么能瞒过他呢?兵力部署,三军情势是不可能瞒过他的,既然谢在欢已经上书请求换将,那么宋老将军的伤势一定是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季修难堪大任,谢帆在关北的时日尚浅,甚至是秦丰和徐琛都不足矣震慑三军。
陆卿心里叹了口气,轻飘飘地捅破了萧洹悉心呵护的窗户纸,道:“陛下,关北三军已无主将。”
而今这个问题被明晃晃的摆在台面上。
萧洹这天晚上抱得他很紧,几乎不敢松手,他整晚不肯说话,因知道自己想关在心里珍视一辈子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温室里的花朵,家养的金雀,而是能挥斥千军万马,展翅高空的白隼。
不放人能怎么样,将他禁锢在内宫之中,眼睁睁的看着边境被人踏平,国朝式微吗?
那和拿刀子捅他差不多。
萧洹狠狠地闭上了眼。
陆卿把头埋在他颈窝里,伸手拍了拍他后背,用带着点睡意的声音道:“陛下,臣小时候有过很多愿望。”
年少时,陆世子住在金银窝,不是没想过红日三丈金炉香,沽酒拈花笙箫奏的日子,后来跟着李将军习武,想的是想的是金戈铁马,指点江山,只不过那时他只看到的少年人的一腔热血,看不见一将功成的皑皑白骨。
再后来经历种种,心怀家与国、情与仇,彼此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化成边关的风霜雨雪。
如今回过头,那些深刻在骨血中的东西变成烙印,所想所愿不过一二。
陆卿道:“现在臣所愿,不过陛下平安,海晏清河。”
可若这二者纠缠在一起,恐怕还是国更重些,原因无他,只是见惯了边关饿殍,百姓流离,用双手裹了一具又一具的同袍尸身,这一点,和从小生于江山之下,食百姓烟火,眼睁睁地看着舂陵水患的陛下是一样的。
是江山太重。
陆卿握了握他的手,继续道:“不过,臣一定活着回来,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