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洹召见了关北密探,当初陆卿提醒过他,尹扶胥对于勾结朝廷走私铜矿之人可能有所了解,但他并不这么想,倘若从毅平侯开始就有这案子,那么很可能是一条通路。
边疆军营的战马有很多出自于关外良种,中原商人大批进出,说白了是熟人生意,主将不可能事无巨细,就像他不知青菜萝卜是怎么运进宫中的一样。
萧洹只好与谢远亭商议,对于良马入关的条件需要派人从新商谈拟定,这样一来,很多条款和抽解数额也有变动。
他为这个一宿没睡,早朝时更是鸡飞狗跳。
郑氏旁系官员不知吃错了什么老鼠药,对他即位以来未曾大婚之事口诛笔伐,不立后,不纳妃,没有后嗣明日便要亡国似的,萧洹以朝政和家事为由,想将这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朝臣打发。
不成想陈昂和谢远亭也说了几句,以江晁和张平陵为首的官员入朝尚短,显然没什么分量,对此事不敢多言。
一闹又是一天,萧洹快速翻着折子,看了眼天色,估计师兄还没睡,便吩咐李让去膳房做了几个清淡小菜和暖胃的小鲫鱼汤。
屋中的烛火没点太亮,两盏豆萤噼啪作响,戴七自己背上还皮开肉绽,愣是没敢走开,昨夜邱神医到的时候,陆卿还在不停呛血,时不时传来猛烈的咳嗽声,现在却连咳嗽都没力气了。
帕子在水里拧干,血水成盆成盆的往外端,隔着窗幔能闻见腥气,邱神医在他几处险要的位置施了针,整个人像被封住似的,动也动不得。
积累的毒素返上来,直攻肺腑,这一下子就连邱神医都拼劲全力,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
春生正蹲在屋外背风处,拿着蒲扇看药炉。
他有点伤心,看起来垂头丧气,这病情实在不能算是是稳住了,眼下虽没恶化,可大人自从回来后神志就不大清醒,药喂下去就吐,咳出来的都是血。
蒲扇小心翼翼的掌握这火候,眼前停了双靴子。
春生抬头,看到了陛下提着漆木食盒,正蹙眉看他,因为一进院子就能闻见这药味最浓,他便过了过来。
不等说话,忽然听见戴七厉声喊了一句:“春生!快,药好了没有!”
萧洹脸色瞬间变了,他转身就走,进屋后闻见比外面还苦涩的味道,床上的人无意识地伏在床边,唇边带着血迹。
“师兄!”
邱神医出手的速度很快,将他按回去,银针从他眉心往下落。
萧洹被眼前的情况冲的险些昏聩,只觉得心脏像被人生生扯了出来,有些发颤的问:“到底怎么回事!”
戴七三言两语说了,随即被他冷峻的脸色逼得禁声。
邱神医道:“虽然险恶,但还没到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什么叫最后一步?
萧洹心惊胆战的看了他一眼,饶是邱神医见惯生死,也被他这种深切的恐慌看的说不抽话,他起身道:“有些药材还需回医馆准备,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药喂进去,春生就留在这。”
春生点点头,出门请教了几个问题。
人走干净后,才显得房间里格外安静,床上的人眉目紧闭,嘴唇惨白,可唇缝又是鲜红的,仿佛含了口触目惊心的血。
太后,又是太后,他身边的那个人是谁,到底为什么敢明目张胆的把孽种带到京城?她到底有没有解药?师兄的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一连串的焦躁和扪心自问,将他彻底扰乱,他额头两旁的神经忍不住狂跳,忽然想闯进行宫,将所有人都杀了!
他忍不住低头,握住冰凉的一只手,借着擦汗盯着他脸不发一言,不能再等下去了。
春生煎的药没断过,因为喂不进去,常常是一碗只能喝进两三口,没多久又吐出来,喝药的过程简直是煎熬。
萧洹尝试用嘴撬开他唇缝,可他好似连人也不认了,死咬着唇齿,生怕一松开就再也续不上来似的,无论谁跟他说什么都听不到。
“师兄…”萧洹额头贴在他手背上,因为低下头,肩胛骨的轮廓分外分明:“春生一直在帮你煎药,他很担心你。”
“我一直听不到你同我讲话,也很想你,还有陵王府……之前一直有暗探,我清理干净了,康伯还不知道你回来,你想不想去看看?”
他将陆卿的手焐的有些暖了,将碗搭在他嘴上,汤药顺着他唇边滑下,濡湿了衣裳。
“你就……张开嘴好不好,这药煎一次要几个时辰,我真的,怕你…”
怕你等不起…
这话还没出口,先将他自己蜇伤了。
萧洹不敢离开,整晚没睡,将他用被子紧紧裹在怀里,药来了就喂,折腾着吐了两次,后半夜发起低热,人却冷得微微抽搐,春生施过两次针,直到早晨才迷糊着要了次水。
水和药一起灌下去,他睡的沉了些,却没再吐,萧洹没上朝,让人将折子送来,抓紧时间批了。
直到第二日傍晚,情形才稳定下来。
邱神医诊治一番,道:“能喝药,知道找水喝,这次便算过去了,可恕我直言,先前大人虽然给我一瓶血,但那根本看不出什么,只是照着毒发的症状改良药方罢了。”
“这一次伤筋动骨,能抑制多长时间,很不好说,关键还是在药方上面。”
萧洹攥着拳,道:“朕明白,师兄这里就麻烦您和春生了。”
罢朝实属情况紧急,不知是谁嚼的舌头,将他夜宿宫外之事传的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立后和大婚的言论也愈发声泪俱下。
萧洹直接冷脸,诸卿若是关心朕的家事,就把你们女儿送过来,以后外戚专权,朕绝不姑息。
这话基本也就不大讲理了,况且‘外戚’二字,打在别人身上不知如何,抽在太后身上就是皮疼,郑氏旁系官员敢怒不敢言。
陆卿迷迷糊糊醒过一次,知道萧洹在旁边抱着他,于是安心的蹭了蹭,转头又昏睡过去,他咳的有些厉害,每每如此,总有人安抚的拍拍后背。
即便在昏沉不醒中,他也觉得被哄的服服帖帖。
陆卿真正清醒过来是在半夜,他疲倦睁开眼,感觉身上被浸透了,额头很凉,肩膀也在隐隐作痛,刚一动,旁边的人也跟着醒了。
萧洹下意识的爬起来,还没醒就摸着黑找到水杯,声音微哑:“想喝水了,等等,我给你拿。”
陆卿碰到杯子,水还是温的,他忍不住手伸出来自己拿住了:“好”
萧洹听他答话,整个人僵了片刻,一下子就清醒了,弯下身子仔细摸了摸他脸颊,仿佛在确认真的醒了似的。
陆卿拉过他手,回应似的在唇间贴了贴,被一把抱住了。他听到耳旁震动的心跳,仿佛乱了节奏,说话有点费劲:“是不是…吓坏了?”
“不会,”萧洹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紧闭着眼:“没什么可怕的,反正不论你去哪,我都会跟着你。”
……
祭礼定在初十,一道旨意,让太后免了祭祀之苦,在行宫‘闭门思过’,百官闻言震惊不已,萧洹紧接着下令,鉴道司司祭在祭礼过后,自请退位让贤。
朝野惊愕之余也将目光转到鉴道司和行宫上,陛下明令,可太后没有表态,在这风口浪尖,再让广平王妃给传了一句话。
“五王祸乱,七年难止,魏君赐仇,四六方休,请问广平王有没有狡兔三窟?”
王妃根本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好一字不差的复述给广平王,他立马脸色惨白,哆嗦了很久,忽然大喊一声滚到了桌子下。
先帝平息祸乱用了七年,魏齐得罪范雎十年后被报复致死,虔西回不去,陛下知道舂陵的事,不会放过他的!
一个人能有多少心气,经得住不被看好的少年时光,被迫远走京城,回来后在太后和陛下的夹缝里求生。他原本以为自己在朝中会如鱼得水,没想到几次暗杀,他的不甘心慢慢被消磨殆尽。
还没想好怎么应答,太后却帮他做了决定,几日之后,朝中有人提议立广平王世子为太子,虽说那不知好歹的官员当场便被赐死,却在所有人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
陆卿这些日子养病养的发毛,好不容易等到春生松口,将肩膀那两块板子卸了,随即就披着外衣在院子里溜达。
他掩唇咳嗽,看到□□外白裹裹一片。
好好的京城,不知为何全是梨花,放眼看去漫天素白,堆雪似的,因此他院子里这棵绿松就显得特别养眼。
上面盘了个鸟窝,可能还特别养胃。
陆卿见四下无人,便笑眯眯的搬了个小梯子,半身不遂的伸手够窝棚,树上的果子球砸下来,他下意识一避,不妨扯动了肩膀的伤。
他这个身手,摔下来倒也不至于,只是稍微拧了下便吃痛,弯着腰咳了起来。
没等做什么,有人就托着他的腰往下一拽,回头看到萧洹,问:“怎么了?”
萧洹黑脸:“你是没有童年吗,年纪多大了还掏鸟窝,要不我召谢帆回来,再陪你捏两局泥巴?”
陆卿没理他嘴毒,思忖道:“总是叽叽喳喳的,就过来看看。”
萧洹只好道:“要是太吵,我让人给你挪了。”
“挪了干什么?”陆卿眉眼弯了弯,道:“直接掏了吃掉,留着这窝,来年说不定还能接着用呢。”
萧洹万没想到是这个走向,顿了顿:“是国库的银子不够多,还是朕穷的让你吃不上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