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身带旧伤,又很畏寒,冬日里最容易发作,春生找了很多古籍,发现书中对于销金这种药物的记载少之又少,除了让他按时用药外,还嘱咐他最好别和人动手,少饮酒,自从雪落后,连茶也喝得少了。
春生写了两封信给邱神医,还没得到回复,于是愈发像个小老头,每次进行医嘱的时候,丸子髻都一颤一颤的,像个福娃。
身子是自己的,陆卿对他没脾气,但凡有什么用药上的忌讳,大多眼睛不眨就应下来。
陆卿近日收到了不少消息,就数广平王最热闹,又是生病休养,又是不小心坠马惊风,听说前日还打死了一个奴仆,就因为他抓的药材里有朱砂。
广平王这一闹,就闹到了年关底下。
宫宴当晚,太后依旧出席,看着与平日并无两样。广平王与王妃同坐一处,脸色憔悴,看着瘦了很多,打从座下就一直盯着禁军和朝臣看,眼神飘忽不定。
广平王妃见他如此,有些担心的碰了下他手背,没想到他一个激灵扯回衣袖,险些跳起来,低声骂道:“好端端的,你碰本王干什么!想害死我!”
“王爷,没人想害…”
“闭嘴,你给我闭嘴!”广平王的声音险些破掉,发现自己失态后,又掩饰性地看了眼四周,幸好朝臣的酒席离得远,才没人发现。
他有些神经质的抠起酒杯,刚要入嘴,又自己吓自己似的放下,不放心,还就着袖子搓了搓手,怕沾染什么似的。
萧洹皱眉看了他一眼,几日不见,怎么仿佛撞了邪?
尹扶胥身后的使臣正在高谈阔论,谢远亭听了几句便明白,什么制定通城文书与西北诸州互换,什么关外的战马良种供给中原,说来说去就是穷,想和朝廷通商。
谢远亭笑道:“尹大人,我们中原人不太喜欢在宴席上谈公务。”
“哦?”尹扶胥没在意他的称呼,很没坐姿的靠在椅子上:“可据我了解,你们中原人最喜欢在酒桌上交换利益。”
谢远亭:“尹大人可能不太明白酒局和宴席的区别。”
尹扶胥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挥挥手道:“不管是什么,只要有筹码都能谈,不是吗?”
“筹码?”江晁新进刑部,听了好一会,忍不住开口:“恕我直言,能当做筹码的只有等价之物。”
言下之意,犬戎人没有有谈的资本。
谢远亭和江晁都是文人,说起话来总喜欢推来搡去,绵里藏针,别说是尹扶胥,就是徐琛这样的武将都受不了。
尹扶胥没听懂,侧耳听后面的使臣解释两句,眼神忍不住在对面的席子上逡巡。他的声音很特殊,仿佛带着北境风沙,有些粗犷:“真是嘴巴厉害。”
他歪了歪头,笑的时候露出尖锐的犬齿:“我以前就遇到过你们中原人,是个很会打仗的小白脸,他就喜欢烧粮草,抓俘虏,折磨我们草原的勇士来打探消息,还送断肢残臂回来折损士气,很多人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落在他手里,阴险极了。”
尹扶胥半是试探,半是抱怨:“他做事和你们一样,都让人很不舒服。”
很多人脸色迷惑,没猜到他抱怨的是谁,面面相觑。谢帆却很快反应过来,恶寒不止,暗道以后还是少惹某人为妙。
萧洹低着头,转了转酒杯底,听着尹扶胥的话露出不太明显的笑容,从谢帆的角度看,他眼里几乎带着光彩,竟然没打断尹扶胥,贪婪的眯了眯眼。
真可怕...
尹扶胥无所谓的耸耸肩:“你们管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我看不对,因为只有懦夫才不敢正面击败自己的敌人,我们的勇士从来不会这样做。”
他抬起酒杯示意:“皇帝陛下,我觉得我们可以直接一些。”
“朕听了半天,你也就这句‘不战而屈人之兵’说的最准确,看来那位中原将军不仅善于对敌,也很善于教人兵法啊。”
尹扶胥愣住,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之后,明显被气到了。
萧洹接着道:“不过,方才所说之事朕不是不允,若真诚心,择日派人呈帖上报户部,谢尚书通过了,朕自然会考虑。”
他的立场很明确,想谈通商可以,但必须以朝廷附属的姿态,由户部按流程商榷。
尹扶胥又默默喝了两盏酒,觉得席子里伸不开腿,干脆将食案移开一些,他深凹的眼窝挡住了灯火,立场也很坚定:“看来皇帝陛下已经拒绝了我们的好意,该不会,也要拒绝我们的礼物吧?”
萧洹早听说他带了一个女人来朝,颔首。
“她的名字叫做伦珠,献给中原的皇帝陛下。”
伦珠是白狼部最美的姑娘,她很美,戴着轻纱起舞的样子引人入胜,尤其那双漂亮的杏眼,总是盈满笑意,她很热情,又比中原女人更懂得取悦。
陈昂见伦珠的胳膊上罩着红纱,腰间漏着白皙的肌肤,旋转时裙摆飞舞,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他气得差点戳瞎双眼,拍了下桌子。
京兆尹李岘连忙按住他,惶恐道:“陈大人且慢且慢,稍安勿躁!”
萧洹目不斜视,无论伦珠露出什么样的笑容或是姿态,他都淡淡笑着,礼貌的赞美:“不错,是个美人。”
陈昂直接诈尸:“陛下!”
萧洹没理他,举杯对尹扶胥道:“你的礼物不错,很助兴。”
尹扶胥:“……皇帝陛下,我送你的礼物不是这支舞,也不是助兴,而是这个姑娘。”
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后开口道:“陛下,尹大人不远千里来朝是为了交好,况且你后宫空悬已久,为了皇嗣,这点十分不妥。哀家看你很喜欢宁儿,可他再好,终究也是广平王世子,不可能一直在宫中陪着你和哀家。”
这话要是换做别人来说,陈昂早就一个‘万万不可’怼回去了,可是太后,又牵扯了皇嗣和国本,他也不好说什么。
场面一时变得安静。
广平王那一桌被提及,也显得格外紧张,萧宁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所有人都看着陛下,他抬头,忽然觉得他有点不高兴。
“皇叔…”他糯糯喊了一声,被广平王妃一下子抱住:“宁儿乖,好好坐着!”
萧洹指尖敲了敲酒杯,发出点轻微脆响,思索片刻点头:“太后说的对,你的礼物...朕就收下了。”
这回不止陈昂,有好几位都欲从席上站起进言,陛下收个舞女本也没什么,可他后宫的第一个女人来自与本朝素来不和的犬戎人,实在不妥。
萧洹没理会别人,直接招来李让,吩咐道:“行宫空置,还缺了许多宫人,伦珠姑娘很会歌舞助兴,太后也喜欢,以后也能伺候。”
太后脸色微微一变,带着点斥责道:“陛下!”
尹扶胥用力放下酒盏:“皇帝陛下,伦珠是我们塞外最珍贵的宝物,怎么能只当个宫女呢?”
萧洹神色稍沉,冷笑了一声:“既然是礼物,朕当然可以随意处置,甚至可以转赠他人,尹大人要是喜欢,朕也可以送给你啊。”
他很大方的抬起下巴,示意尹扶胥喜欢,可以随时拿走。
“皇帝陛下...”
萧洹不想与他纠缠,俯视尹扶胥:“你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知道中原人在酒桌上谈判,知道送礼和通商,总不会都是朕的中原将军告诉你的吧?”
尹扶胥哑然,太后若有所思的皱起眉。
萧洹扯了下唇角,笑意森森:“还是让教你这些的人,再好好授一授汉文吧,丹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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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卿来之前,萧洹已经命人在殿阁里加了一圈炭火,听说人到了,便以换衣为由暂时离席,进门的时候轻轻‘咳’了一声。
李让接住陛下的氅衣,听他拖了下音,笑着喊道:“陆卿…”
老天爷,这陛下和方才那位哪还是一个人呐,这么听倒不知是叫人名还是官号了,反正陛下喊陈卿李卿的时候没这么缠绵悱恻。
陆卿也不知他一天换好几个名字叫是什么癖好,反正都快听腻了,随他去。
萧洹走过来,想给他解开带子,问:“怎么在屋子里穿这么多,等下出去吹风。”
陆卿拦住他的手,转身笑道:“等下有事去趟鉴道司,马上就走,我就过来告诉你一声,颍川流向北边的铜矿必然经了关北军营的手,尹扶胥可能知道些情况。”
打从进京第一天,陆卿就想将鉴道司握在手里,直到今天他蚕食了许多州府暗桩,才觉得有了和人面对面交谈的底气,抓到神出鬼没的司祭大人实属不易,他的笑意全彰显在脸上。
司祭大人的动作还是一样的迟缓,坐在长桌那头,像只老旧迟缓的木偶,示意他请坐。
这条桌子看着就像一条缩小的,旁若无人的路,陆卿朝他微微躬身,算是给足了面子,座下道:“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大人,当然,您也可以选择缄默,但我的脾气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好。”
说服他人,威逼利诱,对陆卿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他甚至想好了许多种方法,可是司机大人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有稍慢的语速道:“你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
陆卿等人都走光了,才问:“昭懿太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他没有问昭懿太子的死因,而是直接问了时间,因为这对郭斌吐露的那件宫闱秘事至关重要,当年太后只早产了一个月,在先帝即位前,昭懿太子就已经死了。
假如确有其事,有能力在先帝眼皮底下偷将一个婴孩出去的,恐怕只有鉴道司了。
司祭大人答道:“上春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