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窗风冷,烛花照影。沐山敛披了件外裳,右手捻一枚黑子,对着棋盘思忖良久。
林间略懂一点棋,还是沐山敛软硬兼施教得她,只能看出白棋占了上风,大半的黑棋快要被围剿完。
“林师妹,沐师妹。”
屋外传来阵阵敲门声,林间看了小姐一眼,见她依旧凝视棋盘,却轻轻颔首,才去开门。
“林师妹。”
门外站着的女子貌若骄阳,穿着一袭干练的校服,正是那日帮忙的宣絮。
林间打过招呼后,侧身将人迎入室内,沐山敛恰好从卧寝走了出来。她面色苍白,瞧上去有几分倦怠,却强撑着精神,轻轻道一声:“宣师姐。”
“你快快坐下。”宣絮几步上前,将人按着坐在凳子上,“下午听林间说你身子不适,怎么看起来这么严重。”她一股脑地将药瓶倒在桌上,大多数都是崭新的,仅一两瓶有开封的痕迹,“这是我家那边的好药,你看看有哪些能用得上?”
“只是有些头昏而已,应该是昨日受了寒,不是什么大事。”沐山敛往茶杯里斟了一盏水,抬手递过去。
宣絮接过并不饮下,反而去探她前额,哪怕手心传来的温度不高,她还是皱起眉头,“明日的典礼有贵人要来,学宫为这事紧张了许久,如果你身子实在难受,还是告假休息为好。”
林间坐在一旁,听后有些好奇,日彰学宫一向冷眼侍权贵,沐云起也是在捐了不少钱给灾地后,才能让家仆进来搬个箱子,不由问道:“什么贵人?”
一提这事,宣絮眉头皱得愈发紧,脸上的嫌弃如有实质,“我也不知,只知道来头不小。你们可不晓得,学宫现在穷得叮当响,抠得很,半个人都不舍得请,为了迎接这位贵客,我们所有老生提前好几日就过来,把学宫里的每一块砖和每一条缝,擦了再擦,清了又清。我现在连晚上做梦都能梦见刮青苔,活生生被吓醒。”末了还不忘翻了个白眼。
“所以,当时诸位师兄师姐这么热情来帮我们,是因为……”
沐山敛还未说完,宣絮就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打断:“说来更糟心。这么多小队,我们这几人的命最难,居然分到靳师兄这队。”说到这,宣絮还做贼似地左顾右盼,声音低了不少,“倒不是说靳师兄这人不好,反而是太好了,自己干最苦最累的活,但他检查的也细啊。要我说还是这贵人脑子抽风,偏要来学宫耍威风。”
又听见“靳师兄”三字,沐山敛垂下眼睫,紧了紧外裳。她或许能窥得他的一丝想法,学宫的一草一木、一箪一瓢皆取自于民,学子不收束脩,能在这大多数人连活下去都艰难的时代,不愁吃喝,安心念书,自然要对学宫里的一切珍惜爱护。
宣絮仍在骂骂咧咧,从皇室到世家无一幸免,甚至还提到了沐若初,“今早沐家的那个排场,你们是没见到,我在剪树枝时看到了一点,前些时候安和县主成亲的十里红妆也比不上。如果沐家的下人走时能每人捡走一根树枝,我们也不用干活了。”
她并没有把沐山敛的姓氏与沐家联系在一起,毕竟这个女孩有时太过安寂,是权势滔天的世家里不可能出现的颜色。
几人并未聊得很晚,宣絮强硬地留下几瓶最好的药,便抬脚离开。
沐山敛仍安静地坐在凳子上,以宣絮风风火火的性子,想必躲在暗处的那人已得了消息。可她现在有些犹豫,明日是否应该真的要去。
沐云起给沐若初造了这么大的势,又想方设法阻挠,极力压低她的存在感,不难想到,他不愿沐山敛被什么人注意到。
这个人,沐山敛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测,确实要离得越远越好,可真按沐云起安排的路走,又很不甘。
她忽而自嘲一笑,人啊,总是会这么矛盾。
黑色铁骑如两条缓慢移动的巨龙,从山脚蜿蜒上爬。士兵身上的铠甲泛着冷光,手中高举的长枪可以轻而易举地刺穿野兽。
学宫的祭酒和几名长老立于大门,负手远眺,遥遥便听见如雷般的马蹄。
“应该是雷霆黑骑兵。”一名长老冷冷道,“昨日沐家的盈箱溢箧,今天皇室的天齐精锐,学宫真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又一长老拖腔拉调,“可不是嘛,我们这学宫也别传道授业,不如改作使馆迎宾,天天赛春节。”
站在最前方的老祭酒和气的摆摆手,“寒山,轻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况且这群孩子终究要站到朝堂上,早些感受天家威仪,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寒山冷哼一声,却没再说什么,轻臣倒是为着适才的话,不情不愿地朝老祭酒拘了一礼。
“报,殿下据此不足一里。”
身披黑甲的武士做完最后一次禀报,又即刻往回跑去。
“好了。”老祭酒笑眯眯,像是佛堂里的弥勒,“我们该迎接贵客了。”
九松静楼前有一处宽敞的空地,此刻容纳了学宫所有的学生也不见拥挤。到底说,不愧是能进学宫的人,哪怕是新生,也安静挺立,不过几百人硬生生站出些许不动如山的气势。
沐山敛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却不妨碍她能清楚地看见拔地而起的高台。
台上挂着一垂帷幔,却不随着风拂而动。
身穿紫袍的内侍从两侧拾级而上,敛声屏气地站在帷幔前。过了一会,从高台上传出一道尖细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沐山敛随着众人跪下,顷刻间乌压压得跪了一大片。
在声声高呼“太子殿下千岁”中,她抬起了眼,隔着层层帷幔,看向高台上端坐的身影,在秦晏礼即将察觉时,又极快地,温顺地低下头。
哪怕如此,她依然感受到凌厉狠戾的目光扫过自己,恍若万重黑云聚在上空,重重压下。沐山敛尚且能不动如山,不少新入学的学子难以抗下储君的磅礴威势,面色苍白,嘴唇轻颤,浑身如置身凛冬般哆哆嗦嗦。
秦晏礼上半身隐在近乎昏沉的阴影里,只从鸦青色的袖子里露出指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搭在扶手上。他没有找到偷窥的人,漫不经心地开口:“今年入学的人有些意思。”
坐在一侧的祭酒捋雪白的长须,也随他垂目,发出和蔼的笑声,“每年的新生都很有趣,只是殿下碰巧来了今年的典礼。”
秦晏礼未置可否,看向跪在最前面,脊骨如松的青年,眼神如深渊不可测:“老师还是看好靳家。”
“昔日太后为了巩固权势,杀尽不服她的武将,朝中名将凋零,天齐丢的国土却不多,靳家要占首功。”祭酒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话锋一转,“虽说入秋了,太阳不毒辣,可这些孩子跪得久了,有恐伤了殿下的盛名。”
静立在帷幔外的内侍敛声屏气,神情恭敬,听见里边传出一声低沉的“平身”后,走到高台边,朝着地下跪拜的人群放声高喊:“平身。”
沐山敛感觉有些新鲜,毕竟她没怎么跪过秦晏礼。
在嫁给秦晏礼前未曾见过一面,大婚之日,又听见接亲的内侍宫女私下议论,太子原本想娶的是沐相府二小姐,沐山敛当晚就跟他撕破脸皮,在东宫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
种种巧合不消说,定是出自沐云起之手。如今想来,沐山敛只觉得皇室真是一群废物,自己的地盘还能被一个臣子渗得跟个筛子。
秦晏礼对于学宫准备的演武兴致怏怏,老祭酒倒是兴致勃勃,笑呵呵地介绍着演武的学生。
“今年沐家也来人了。”秦晏礼冷不丁地打断他。
“是,来了两名姑娘。”老祭酒点了点站在新生前面的沐若初,“这是他家的二姑娘。”
他微微扬长脖子,“他家大姑娘站得稍远些,可不好找。”
秦晏礼略抬眼皮,指节轻敲扶手,并不作声。
老祭酒倒是在一旁叹了一息,“老朽身居陋室,却也听闻这两位姑娘处境很不一样。”
“是嘛。”秦晏礼的语调含了几分玩味,“可孤总觉得,沐相对沐山敛可比二女儿上心许多。”
沐山敛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所幸周围的人都被前方的演武吸引住了,并未注意到。
她有些后悔为何不呆在房里,跟个傻子似的在这等了许久,好不容易把那尊大佛盼来了,又要陪着看这些伤害性不大,观赏性也不强的东西。她怎么不知,原来秦晏礼好这口。
这时,人群里忽然传出不小的呼声。
沐山敛打断思绪,定睛一看,原是沐若初代表新生来了段剑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沐若初名满帝京,除了这副世无其二的容颜,还有一身的才华横溢。这样的舞,随便几个动作都够旁人学上许久。
难怪王侯将相都为之倾心,这样绝世的女子,确实配得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