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齐,晋州,八阳城。
窗被风刮得沙沙作响,女人瞪了男孩一眼,把他打开的窗户重新紧紧合上。
女人揪起男孩的耳朵,语气严厉,“都跟你说了,不要随便开窗,怎么就是不听。”
男孩哇哇怪叫,挣扎着从母亲的魔爪里逃出来,一直退到墙壁,捂住被揪红的耳朵,泪珠子在眼眶了打转。
男人从里屋出来,先是在儿子的大脑门上使劲揉了几下,粗粝的手指抹去儿子的泪珠,“怎么又不听话,惹你娘生气了。你是个小小男子汉,将来是要保护娘亲的。”
然后又去搂住妻子的肩膀,轻声细语安抚,“好了好了,大夫说生气多了对身体不好。小孩子嘛,总是贪玩不记事的,多说几遍就好了。”
女人同样狠狠掐了男人的手臂,“你每天除了当和稀泥,还能干成什么事,八阳城要出大事了!隔壁家的徐大娘的家侄儿不是谋了个守城的差事的嘛,听她说,帝京里来人了!”
男人是猎户,皮糙肉厚,只觉得有些痒,担心妻子会不会捏疼,于是边揉她手指,边说道:“来人就来人,我们家小门小户的,和这些大人物打不着干系。”
“唉,你懂什么!”女人没好气地把手抽回去,竖起食指,往男人额头一戳,“每次逢年过节,我们托徐大娘的侄子,给城主他小舅子的岳母一家送了多少东西,要是八阳城翻了天,这些东西不就白送了嘛。”
说到这,女人忽然叹了一口气,“也不算白送,不然我们早就和那些贫户一样,被赶出去了。”
男人沉默下来,与他们交好的一户人家,也是猎户,因男主人被猛兽吃了,留下来的孤儿寡母就被赶了出去。
“如果真的能翻天,倒也不错。”男人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女人没再说什么,走进里屋,把被褥铺好后,扯了一嗓子,不记打的儿子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进去。
城主府。
李旻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被五花大绑起来,匕首顶住后腰,迎着清晨刺骨的寒风,嘴里不停冒出白气,瑟瑟发抖着站在挑廊上。
“你们赶快去把城里的士兵集合在这里,除了守城门值班的。”李旻对着底下的人大声吼着,冷风顺着鼻腔灌入到身体里,可他管不了这么多,继续嘶吼,“快呀!快呀!”
底下原本还有些呆滞惊恐的人,立刻拔腿跑出城主府,顺着不同方向狂奔。
李旻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或许知道这群人需要留着他的命,不再绝望恐惧,但笑容近乎谄媚,“壮士,壮士,您们瞧瞧,还需要我干些什么?”
杜明秋的声音在风里有些懒洋洋,细听却透着冷厉,“李大人驭下有方啊,不知这些人替你把灾民赶出城时,是否也如此利落。”
李旻的身子一抖一抖,不敢说话,他有着极为丰富面对上司发怒的经验,知道这种情势下闭嘴为上。
木已成舟,杜明秋显然也不是要他一个回答,只是对着城门的方向静静看了会,然后继续用匕首抵着李旻往屋里走。
屋里的人并不多。
靳之泽对着挂在墙上舆图沉思,沐山敛和海蕴则在观赏准备送给世家公卿的珍玩,有好几大箱,足够她们看到僵尸攻城的那一天了。
“各位妹妹们!此城已到危急存亡之时!”
杜明秋一脚把五花大绑的城主踹到一边,雄赳赳气昂昂走到她们身侧,正要一脸大义地斥责两人,不经意瞄到箱子里的古玩后,神色大变,眼珠子就快要黏在上边。
他上手抚摸光滑的瓷器,眼里满是深情,“这东西,应该能卖不少钱吧。”
海蕴捂唇轻笑,手指点了点单独占了一箱,被层层包裹的白玉凤凰,凤凰的每片羽纹都被勾勒得栩栩如生,线条锋芒尽出。远远望去,真的像是有一只白凤在敛翅栖梧。
“这件珍玩是最贵重的,就算敢卖,也没几人敢买。”海蕴转头看着李旻,“李城主,它是要送给谁的?”
于李旻而言,这四人中,靳之泽从始自终就没分他半点眼神,沐山敛看他的目光也冰寒刺骨,杜明秋更不用说,又是拿匕首指他,又是踢他,只有海蕴待他还算客气,因而李旻答得十分详尽,盼她私下能为他说几句好话。
“能送给谁,自然是沐相的夫人。这种珍品在太后那是入不了眼的。祁太傅的夫人仙逝多年,他属意的继承人是他的孙子——祁遇,此人年幼丧父丧母,奶娘在断奶后就被立刻送走,和他没多大感情,身边也没传出什么侍奉的人,我就是想送也找不到人。钱要花在刀刃上,我思来想去,还是沐夫人最合适。”讲到最后,李旻还颇有些自得。
至于买这些珍玩的钱从哪里来,不言而喻。
不知用了多少白骨,铺就他的仕途之路。
杜明秋撸起袖子,又想上前揍他,却被一只手臂横在身前。
拦住人的沐山敛按捺怒火,冷冷笑道:“你考虑得倒是周全,但有没有想过,那群被你关在城外的百姓变成僵尸,你还能活到升官的时候吗?”
“什么!”李旻惊呼,若非被绑着,就要跳起来了,“僵尸!怎么会有僵尸!我只……”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合上嘴巴。
“你只是派人给他们下了药,伪装成鼠疫,掩盖贪墨赈灾钱粮,弃灾民性命于不顾的罪行。”沐山敛冷冷接上,“但是给他们下药的人,下的是尸毒,最迟明天,。”
李旻惊在原地,双目陡然撑大,恐惧在眼底蔓延,“胡,胡说。你们骗我,你们骗我!哪有什么僵尸,是你们想要逼我对祁太傅不利,编出来的谎话!”
“祁家如果是你一个城主的证词就能搞垮,也不配做华阳六家了。”沐山敛知道这人的心理防线开始崩塌,之前的阿谀全是假象。
这位进士出身的城主一直算得清楚,古往今来,每次天灾都是要死人的,八阳城不是重镇,更不会有人关注。如今皇帝的权力并不完整,只要他咬死了城外的百姓是因为染上瘟疫才被赶出去,祁家神通广大,定能保下他,说不定还会因为“行事果决”而加官进爵。
但是僵尸就不一样了,这显然是**下的产物。
沐山敛单膝跪在李旻的面前,与之平视,语气很平静,“我知道祁家派人过来了,还是一个身份不低的人,不然你没有胆子来刺杀我们,甚至做这么久的戏。但僵尸的事一旦传开,八阳城就会陷入混乱,就算只有一天,愤怒的人群也会撕碎你和你的家人。”
李旻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一张纸和笔被扔到他的面前,身上的绳子也被杜明秋提剑砍断。
“写下你的罪行。”沐山敛站起身,不再看他,“还有这么多年与世家的往来。”
李旻拿起笔,却没有急着写,而是抬头凝望不知何时看过来的靳之泽,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才是队伍里真正决策的人,“我如实交代,可以免去死罪吗?”
“不能。”靳之泽如实道,“日彰学宫的祭酒可以上疏天子,请求祸不及家人,不过陛下不一定应允。”
李旻反倒如释重负地笑笑,“多谢。”
全城兵力集中在城主府时,已经巳时。
靳之泽立在阁楼,玄衣猎猎,看着底下的人群,人数不多,只有七十六人,大部分的面孔甚至还很年轻。
这些士兵大多是本城招募的百姓,没有受过什么正统的训练,身形散懒,他们看不见城主,竟自顾低声交流起来,毫无半点纪律可言。这样一支队伍,只能凭借长枪驱赶手无寸铁的百姓,连维持城内安稳都尚且做不到,遑论抵御僵尸了。
士兵原在窃窃私语,突然一股磅礴的内力自天而降,力量并不强劲,是恰好能让他们说不话的程度。
“即时起,由我代城主掌管八阳城。”靳之泽的话被内力送至每一人的耳中。
众人大骇,可碍于这般恐怖的实力,大部分人只敢面面相觑。一名穿得比较崭新的士兵仗着姐姐是李旻得宠的妾室,作威作福惯了,只见他神态傲慢,大声说:“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指挥我们!城主呢?我要见城主!”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刺穿坚硬的青石板,深深插入土地里。士兵还呆呆站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而其他人看见了,不自觉地站直身姿。
“再有异议,军法处置。”靳之泽说得并不严厉,却让众人从心底生出寒意,方才那一箭让他们明白了,如果不听那人的话,真的会死。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沐山敛坐在窗边,支起下颌,别过脸,不想再看屋外那一群绵羊一样的士兵。
沐山敛倒是还有心情斟茶,倒出茶水时恍若风过松林。她饮了一口,叹道:“我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李城主对自己还挺好的。”
沐山敛忽然笑了笑,“等我们回到帝京,我请你喝更好的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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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