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身子强健的缘故,也许是天命不亡的缘故,如此折磨之下,呼兰著还是渐渐好转了起来。
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调息冥想,无论别人如何羞辱,甚至于打骂不休,他总是安静听着,不反驳,不挣扎。
看他身体一日好过一日,温良恭开始担心了,他与呼兰著也算是交过手,明白他的武功已经高深莫测。
如今他双目失明不过一个月有余,就已经开始适应看不见的日子,能迎刃有余的听声辨位,吃饭走路都完成。
温良恭思前想后,请来了薛沉香,想废了他的武功。
“废了他的武功很简单,但是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不一定能撑得住。”
薛沉香是这么说的。
温良恭想了想,说道:“皇上下旨,呼兰著必须活着带回去。”
薛沉香撇撇嘴:“那便暂时先封住他奇经八脉吧,有力使不出,量他也生不出什么大事!”
呼兰著听见薛沉香的声音,难得开口说了一句话:“梁席玉呢!我要见她!”
“呸!” 薛沉香啐了他一口,说道:“你现在还看得见什么?”
呼兰著俨然已经接受自己失去双目的事实,对于他的嘲讽并不在意:“你卑鄙!若不是你召来了这些毒物,我西域大军不会输,叼去我眼睛的那只鹰,也是你训练的。”
薛沉香满不在乎的说道:“天安说,你们带兵打仗的有一句话,叫兵不厌诈!说我卑鄙?你对她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卑鄙?”
“好了,别说了。”
突然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
呼兰著听了,之后激动的站起来:“席玉,是你吗?席玉!”
薛沉香对着他膝盖踹了一脚,呼兰著吃痛跪倒在地上。
天安听到这边吵吵闹闹,心里知道两人又吵了起来,于是叫玉竹搀扶着,走过来看看。
“天安,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大军一路走,修罗侠身负重伤的消息一路传,每到一个地方都有当地富商送上各种名贵补品。
薛沉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照单全收,一股脑全喂进去,如此一通补,虽然天安的身体还是无法留存真气,但最起码看起来是好了一些,也能起来走动一下。
即便是在夜里,天安脸上的苍白都无法掩盖,她在玉竹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摇晃的往前走了两步。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略显狼狈的呼兰著,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想来呼兰著曾经也是个乐观开朗的少年,母妃位分不高,也不受宠,生下他就去世了。
他在西域宫里受尽细碎的折磨,却仍然像胡杨树一样顽强,从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变得让人刮目相看。
天安一直以为,他会成为西域名垂青史的君王,天安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西域与大梁,会从他俩开始化干戈为玉帛。
现在想来真是造化弄人。
奇怪的是,天安的一生都因为呼兰著而颠沛流离,可天安看着如今失去双目的呼兰著,竟然恨不起来。
天安缓缓说道:“优待俘虏是我母亲定下的规矩,难道恭叔忘了吗?”
温良恭沉默不语。
天安又对薛沉香说:“他已经瞎了,到此为止吧,皇上说了,务必要把他活着带回京城。”
薛沉香极为不情愿的哦了一声。
“玉竹,我累了,扶我回去休息吧。”
“席玉,你别走!” 呼兰著显然已经能靠声音去分辨人的动作和方位了,他目标明确的冲着天安的方向爬。
天安听见了,却没有理会,往回走的脚步缓慢流畅,没有一丝停顿。
*
皇城外,薛沉香与天安共乘一骑,她将天安紧紧搂在怀里,贴心的问道:“怎么样?冷不冷?”
已经入夏的天气,即便清晨也不会很冷,可是天安的手依旧冰凉。
但她依旧云淡风轻的说道:“不冷。”
今天是天安回朝复命的日子,满朝文武会在宫外跪迎,百姓也会一路跪拜。
天安穿着的银甲,还是出征那天穿的,如今已经大了一个码,穿在身上几乎挂不住。
薛沉香穿着那身紫色的朝服,在她身后抱紧她。
两人身后还有很长的队伍,都称赞夫妻二人感情当真是好,骑马都要坐在一起。
可是,如果不是有薛沉香在后面抱着,天安根本无法独自在马上坐稳。
“我的脸色,看起来,怎么样?” 天安不放心的问道。
薛沉香说道:“很好,很好,你别说话了,靠在我身上睡一觉吧。”
怎么可能好呢,天安知道薛沉香在安慰她。
她现在还有一口气在,是因为薛沉香一刻不停的在补,甚至连夜晚都要每个时辰起来扎针喂药。
太阳从山头跳了出来,随着一阵阵击鼓声,城门缓缓打开。
天安被这鼓声震的头昏,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慢慢的,原本吵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随之慢慢远去的还有她的意识。
凭借最后一点本能,天安呢喃道:“薛沉香,我头好昏。”
之后发生了什么,天安全都不记得了。
天安总觉得,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昏迷了,可是一片黑暗之中,有人抓着她死死不肯放手。
“天安,天安,醒醒,醒醒。”
天安再次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一个很熟悉的房间。
床的四周,雕着四条金灿灿的龙,嘴里还叼着四颗夜明珠。
“这是哪?”
“这是皇上的勤政殿,你在宫外昏倒了,皇上让我先把你安置在这,等你醒了再转移。”
“我睡了几天了?”
“三天了,天安…我好怕我这次…”
天安在心里默默盘算一下,心里突然开始忐忑,她问道:“皇上呢?”
“皇上?在御书房…怎么了…”
“扶我去看看。” 天安做势要起来。
“天安你现在太虚弱了,不可以动…”
薛沉香拦不住,可是天安已经虚弱到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由薛沉香背着往御书房走去。
*
还没等两人走近,就听见温良恭情绪激动的说道:“皇上,呼兰著是西域入侵的始作俑者,长公主的死,将军的……”
说到这,温良恭停顿了一下,天安如今的状况,所有人都避讳着。
“事到如今,皇上不仅不处死他,还要给他加官进爵?”
“什么?” 薛沉香在外面听了,也是大吃一惊。
天安听完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当时留了呼兰著一条性命,主要还是下不去手,当收到皇上传来务必要活着压送呼兰著回京,她心里就猜出了大概。
如今,虽然人人嘴上都避讳着,但早就将天安默认为一个“死人”,哪怕皇上下令将宫里最好的东西通通送到天安身,天安心里也明白她已经彻底丧失了话语权。
是啊,一个“死人”哪里还有什么筹码……
皇上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呼兰著是西域国王最看重的儿子,他对西域的军队和朝政了如指掌,我怎么不恨他,可是朕是天子,朕不能按自己的喜好做事。”
天安趴在薛沉香的后背上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她想开口劝阻,声音却虚弱的只能听到喘息的声音。
薛沉香不顾门口侍卫的阻挠,一脚踹开了御书房的门:“皇上,你怎么能绕了那个畜牲!”
福公公见状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走进来跪下,门外的侍卫也哗啦啦跪了一地。
“惊扰龙颜奴才罪该万死,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皇上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又惊又气,怒骂道:“薛沉香你作什么!这御书房岂容你放肆!”
“皇上,不是微臣想放肆,只是皇上,大梁长公主的死,还有……还有天安……如此种种,你怎么还能让那个罪魁祸首苟活于世?”
皇上这时才发现,薛沉香的背后趴着奄奄一息的天安,她似乎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动不动的趴在薛沉香背后。
看到此番场景,皇上再大的怒气都瞬间消散。
“席玉她……”
天安昏昏沉沉之中听到有人叫她,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麻木的看着一身龙袍,高高在上的皇上,想说些什么,可是张嘴却只能吐出一口短促的气。
“席玉她……怎么样了?”
“不过是还有一口气吊着罢了……皇上,呼兰著把她害到如此地步,到头来,他还能养尊处优的在皇宫里安度余生吗?这未免太过于荒唐!”
皇上突然抱住头,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是啊,真是荒唐,朕乃堂堂大梁皇帝,真龙天子,却连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哈哈哈哈。”
天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拉扯一下薛沉香的衣袖,薛沉香心领神会,附耳过去。
“天安……你……” 薛沉香听了一脸不敢置信。
他想反驳,但是却被天安用眼神制止,她已经苍白乌青的脸上透漏出疲惫,薛沉香生怕引起她情绪的波动,也只能顺着她。
“回禀皇上,将军说她可以理解,一切都按您说的做,她没有任何异议。”
皇上从双肘间抬起头,与天安对视一眼,两双眼睛都是一样的无奈。
天安觉得好累好累,是那种身心疲惫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