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岚这下可犯了难,告罪之事最是讲究确凿证据,如今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间也难理出头绪。
这高千户,横竖瞧着都不像是个好人,可若贸然听信那掌柜所言,恐怕又会动摇军心。
正思忖间,围观人群里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哇”声此起彼伏。众人的眼神像是被什么勾了去,直愣愣地朝着自己的身后望去。
方以岚也回过头瞧去,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赵怀叙面色苍白,却无损他那出若凡尘的眉毛,恰似霜雪覆于芝兰玉树,反倒添了几分柔弱之态。
眼见那身影朝着自己缓缓走来,方以岚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向前迈了几步,手上稍稍使力,稳稳将人手臂托住。
嘴上不禁怪罪起人来:“你身上还带着伤,怎么就跑出来了?”语气里还带着三分薄怒。
围观的百姓瞧见平日里横眉冷眼的大将军,竟还有这般热忱殷切的模样,不禁暗自唏嘘。
再看被搀扶着的天仙似的男子,觉得这般情景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心底暗自感叹,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赵怀叙察觉到胳膊上传来的温热触感,眸光微滞,睨向方以岚一瞬,嘴角又勾起那抹她极为熟悉的笑意,轻声说道:“劳烦将军挂怀,我这身子已然好了许多。方才醒来,就听见外面喧闹不停,心下好奇,便出来瞧瞧究竟。”
说完,他才将视线挪向人群那边,待看清跪在地上的高千户时,眼眸一缩,其中还夹杂着些微妙之意。
高千户也注意到了来人,猛地避开视线,脸色也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
思索了片刻,他将头凑到方以岚的耳边,衣袍遮住唇形,轻声告知 “此人我在前几日见过,这人来到营地,从关押的战俘里挑选了几位女子带走,恐怕与此事有些联系。”
方以岚猛地一惊,挑选战俘女子背后所图,自是心知肚明。只是没料到,这般腌臜事竟又被赵怀叙撞上了。
说来也怪,怎就这般凑巧?自己每次遇麻烦,陷泥潭,似乎多多少少都能跟他牵扯上关系。
她神色未露分毫,暂且按下满心疑虑,转而看向掌柜,开口问道:“上次高都头还你银票,是在什么时候?那银票可还留存着?”
掌柜连忙应声“小的记得就在五日前,银票自然还留着,这就派人取来。” 言毕,便招呼身边伙计,命其速回店中取来银票。
方以岚又招手唤来贴身侍卫,吩咐道:“速去将五日前负责看守战俘的士兵带来见我。”
“遵命!”
侍卫领命而去,片刻后又匆匆返回,附在方以岚耳边低声禀报:“将军,属下查明,那日当值看守的士兵,正是前几日参与行刺的刺客之一,如今此人仍被押在地牢之中。将军,可要即刻前往地牢审问?”
如此一来,前后倒是串联起来了。
方以岚缄默不语,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侍卫退下。
她手中反复端详着伙计送来的银票,目光落在票面上的发行标识,这银票出自瑞宁三大钱庄之一的金陵钱庄。
她把管家唤到近前,压低声音叮嘱了一番。管家脸色神情严肃,不住地点头应和,继而出府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管家带着钱庄的掌柜疾步赶来,手中还携带着从怡香楼取得的画押字据。
金陵钱庄的掌柜瞧见方以岚,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说道:“将军,高千户确实于五日前,从咱们钱庄支取了两百两银子。相关的兑换会票以及账目记录,在下都一并带来了,还请将军过目。”
方以岚接过,仔细翻看着册子,上面的时间、金额分毫不差,都能对应上。
可待到查看怡香楼给高千户的会票时,她却紧了紧眉心,那票上记录的分兑地址竟是上京。
这西北边境与上京相隔千里之遥,怎么会在此地出现并被使用?
难道怡香楼又与京城势力有所牵连?
方以岚轻轻合上手中账本,抬眸看向掌柜,缓声道:“有劳掌柜跑这一趟,此物证便先移交留侯府保管,待这桩事情彻底解决,我会差人给您送回。”
掌柜并无异议,再次行礼以表同意。
管家呈上来的画押字据,并未发现其他的疑点,上面赫然印着高茂的私章,而这高茂正是高千户的亲弟弟。
方以岚双手负于身后,大声下令道:“如今物证确凿,依我朝律法,先重责此人五十大板。免去官职,再遣一队人马前往他的府邸进行清查,将掌柜的欠款如数赔偿。剩余的资财,即刻送往怡香楼,将那些被卖之人全部赎身带回。”
她朝下属颔首示意,侍卫们领命迅速围拢上前,将人扣住。高千户惊恐万分,双脚拼命乱蹬,嘴里杀猪般地不停叫嚷着。
“你们敢抓我!知道我岳丈可是何人?给我等着!”
侍卫们仿若未闻,强行押解着高千户,往大牢方向拖去。
“等等!不必送大牢了,就在此地行刑,让掌柜在旁计数,若是掌柜觉着打得轻了,便重新来过。” 话音刚落,方以岚便扶着赵怀叙,径直朝着府内走去。
百姓们见状,顿时群情激昂,叫好声此起彼伏。行刑的板子重重砸下,高千户的惨叫响彻四周,身上还不时被百姓扔来的烂菜叶子击中,模样狼狈至极。
赵怀叙嘴角噙着笑,不紧不慢地跟着身前之人的步伐,轻声夸赞道:“将军这一番谋划,当真绝妙。如此行事,既能赢取百姓的信服,又足以震慑军中其他武官,可谓一箭双雕。”
方以岚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你倒是好眼力,不过一面之缘,刺客,高千户都让你记了个遍。倒是顺便帮我指点迷津了。”
赵怀叙谦虚推辞:“将军说笑了,怀叙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见到,顺口提了那么一句,若不是将军明察秋毫,将这几件事串联起来,又怎能真相大白?”
两人相伴回到赵怀叙所居的偏房,屋内拾掇得干净而齐整,暖煦穿透窗棂倾洒而入,那明亮的光线,倒是让方以岚莫名感到几分舒心惬意。
二人刚落座,赵怀叙已是提起茶壶,娴熟地为方以岚斟上一盏龙井。
方以岚也不见外,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抬眸说道:“此番多亏了你帮我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麻烦,你若有什么心仪之物,或是想要什么奖赏,大可直言不讳。”
赵怀叙微微一笑,再次为她将茶杯续满,语调不疾不徐:“怀叙为将军排忧解难,本就是心甘情愿,从未想过索要什么回报。”话到此处,他忽而话锋一转,面上闪过一丝凝重,“只是方才见下人前来禀报,我心中有些疑惑,难不成那日负责看守之人,和刺客之间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还当真是聪明过人。”方以岚心下一沉,此人的容貌,谋略,和眼力绝不是泛泛之辈,只是他的目的还不从得知。
赵怀叙似是听出了弦外之音,面上浮起一丝委屈,柔声说道:“如今天下纷扰,怀叙孑然一身,幸得有几分薄才,愿效犬马之劳,将军为何不肯信我?”
我信你个鬼。
方以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如今留在我这儿,哪怕是做个幕僚,府里那些人早都先入为主,认定你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身份低微,就这种处境你还打算留下?”
赵怀叙面上波澜不惊,坦然说道:“叫旁人低看又如何?如此行事,亦能隐匿行迹,不致他人侧目,安能保自身无虞,”
他这一番回应,当真是滴水不漏。
眼下棘手之事堆积如山,比安置他更为紧迫的麻烦数不胜数。何况他确实聪慧机敏,有可用之处,倒不如先把他留在身边,当个得力帮手。
再说了,这人长得这般赏心悦目,光是瞧着,都能让人心情畅快几分,自己又何必硬着头皮去做那等恶人,执意赶他离去呢?
“叩叩”门被敲响,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方以岚出声示意人先进来。
林副将阔步迈进屋内,视线扫到方以岚身旁之人时,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那神色就添了几分不满。
他一个劲儿地用眼神示意,想让方以岚支开这个看似不相干的人。
方以岚清了清嗓子,抬手虚掩在嘴边轻咳两声,这才说道:“林副将但说无妨,此事与怀叙也脱不了干系。”
林副将听完,脸色愈发难看了,可又发作不得,只能无奈地叹气,开口禀报:“将军,属下方才已差人探查过了,这高千户的妻子,出身于梵城源氏,乃四房庶出。”
梵城源氏?岂不是东南总督。
当今天下,瑞宁兵权一分为四。西南之地,何家重兵在握,世代戍守边疆,与西北方家守望相助,向来往来密切。
中央禁军归皇室直辖,东南军则由源氏一族把控,因其为贵妃母家,备受皇室恩宠,与皇帝关系最为亲厚。故而在兵力、财力上皆优于西境诸部。
真不知是源氏一族瞧她好拿捏,妄图控局西北大军,还是那端坐龙椅之人,已然对自己手里的兵权虎视眈眈。
无论真相是哪般,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眼下有件事,将军需先以关注。” 林副将神色肃然,从怀里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呈递给方以岚,垂头说道:“此乃京中加急信函,圣上的意思,是望将军加速推进收复失地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