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时,陈则铭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收复一个小小的朴吕国,就能让他享受到这样的厚待的话,不久便会有人为他解释这一切。
很快有内侍前来迎他,他令其他人原地待命,自己领着副将等人,匆匆前去见驾。
见到那个众人拥立的身影时,他有些莫名地心惊,飞身下马,急赶几步,跪倒下来:“臣何德何能敢惊动万岁御驾!”说罢叩首。
皇帝看着他,垂下了眼帘,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那个瞬间,他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这位万人之上的年轻人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人们意识到了这份奇怪的凝重,渐渐安静下来。
陈则铭疑惑抬头,又觉得此举不敬,连忙低目,隐约有些不安。
过了片刻,皇帝弯下身,单手轻轻扶着他右臂,陈则铭顺势站了起来。
这过程中没有人敢开口,直到大家最后看明白皇帝面上那个淡淡的笑容,人们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欢呼声轰然而起。谁也不明白刚刚那静得如画面一般的情景是怎么回事。但面对这两个同样英俊挺拔的青年,人们本能地产生好感,顺其自然地将之理解成了君明臣贤的一幕。
只有陈则铭一个人听清了皇帝动作时的耳语。
“……小看你了。”
仔细看过去,皇帝的嘴边有一丝奇特的笑意。陈则铭忐忑,他不知道该怎样来理解这句话和这个笑。
皇帝牵着他的手,转身时似无意地朝吴过道:“爱卿可有事要奏?”
吴过汗流满面,犹豫片刻方道:“……臣、臣无本可奏。”皇帝闻言停身,仔细看了他一眼。吴过身子一抖,几乎要缩到地下去。
皇帝颔首:“……那就好。”言罢将陈则铭带到自己车驾前。立刻有小内侍过来,四肢着地,趴在两人身前候着。
陈则铭见他的意思竟然是要自己与他同乘,不由大为惶恐,退了半步,低头施礼:“臣不敢僭越。”
皇帝微微笑道:“朴吕周遭四十余国近日纷纷派了使臣前来朝拜,你可知道为何?”
陈则铭一怔,还不及思索,皇帝已从那人背上踏了上去,坐在御辇中,朝他伸出手:“上来!”他为人君时日已不短,纵然是这么简单一句话,在他心情颇好的时候讲出来,依然是不怒自威。
陈则铭立在原地,怔了片刻,弯腰上车。
这样的荣耀不是常人可以得到的。陈则铭还未回府,公子与君王同辇的消息便已经让陈府沸腾了起来。
待他安排好手头事务,赶回家中,已经时近黄昏。一进门,便爆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目力所及处处悬彩张灯,大门口围满了观看的邻人,既嘈杂又欢乐。见陈则铭到来,人们都围了上去。陈睹及夫人听到爆竹声,急匆匆从屋中迎出来。
陈则铭此刻盔甲未除,立在院中,被众人围着真是鹤立鸡群般出众。陈睹见了不由止步。
陈则铭抬头,看到父母出屋,面上露出笑容,拨开众人,径直奔到父亲面前,突然跪下,在台阶下郑重磕了个头,挺身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陈睹怔了怔,忍不住伸手抚爱子的头,又是感慨又是骄傲笑了起来,低声道:“我的儿子……真的出息了!”
陈则铭抬头,难以置信看着父亲。陈睹从小极少夸他,唯恐他因此自得,即使在非常满意的时候也不过是神态中流露些赞许,是以这样的话他做梦也没想到过会从父亲口中听到,更何况还是在这样多的外人之前。
陈则铭眼眶一热,脱口道:“父亲!”
陈睹扯起他:“好孩子,今日我们爷儿俩不醉不归!”不知不觉,儿子已经高过父亲半个头了,陈睹拍着陈则铭的肩,感慨万分。
陈夫人道:“这次可不打了!”
陈睹有些尴尬:“不打,当然不打!”
众人哄笑。
陈则铭觉得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能有什么比现在这样更好呢,他再想不到。
隔了几日,皇帝夜宴群臣。
应接不暇的敬酒让陈则铭手忙脚乱,几轮下来,已经微醺,想不到在战场上打了胜仗,回来在酒桌上还要再战一场。当初的杨梁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感受?想到他,陈则铭心中有些沉甸甸的难受。正在此刻,皇帝命人将他的桌案移动靠近御座。
众人都望着这举动,相互使着眼色。
陈则铭一战震慑了朴吕周边诸国,天威大振,诸多偏隅一方的小国送来归附的文书,可以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功劳这样大,皇帝因此对一鸣惊人的陈则铭另眼相待也是正常。眼见以后,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便是要提升了。
倒是陈则铭自己骇了一下。
他也不是没想到这些缘由,但此刻皇帝的态度相较出征前实在是转折太大,人原来可以在一瞬之间转过这样大的弯吗?他突然想起荫荫那封信,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待众人坐定,皇帝提杯道:“朕今日设宴,第一杯要敬一个人。”说着朝陈则铭举起杯盏:“爱卿请。”
陈则铭连忙离座跪倒:“谢万岁!”诚惶诚恐叩了首,这才敢接过宫娥递过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又端一杯:“第二杯!”陈则铭一抬头,见他还是对着自己。众臣面面相觑,皇帝竟然如此郑重其事?
两人饮尽后,皇帝托起了第三杯:“陈卿。”
陈则铭定定看着面前那杯酒,浑身冷汗都出来了,心中道,难道是手下将士掳掠朴吕贵族太过的事情被人攻讦了?
殿中静悄悄的。朴吕国再怎么说是边陲小国,皇帝连敬陈则铭三杯,似乎也过于了些隆重了些。谁也料不定皇帝三杯过后到底是赏是罚,不由屏息。
这一杯下肚,陈则铭只觉得脑中浑噩,舌根苦涩,却听皇帝在龙椅上道:“我敬爱卿这三杯,一为战功显赫,无人匹敌;二为良将难求,得之吾幸;三则……之前是朕慢待了你,爱卿切莫放在心上!”
陈则铭心中一震。抬头只见皇帝淡淡的笑容,哪里敢再多求什么,重重磕头道:“微臣谢过万岁!”
皇帝见他应允,这才点头。
众臣欢声骤起,到处都是窃窃私语,气氛一下松弛下来。陈则铭返回座位,感觉自己后背全湿了,万岁恩威难测,他忍不住细想皇帝方才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后知后觉地头皮发麻。隔了片刻,忍不住抬头,却看见皇帝也正看着自己,两人对视,都是一怔。
陈则铭心惊,立刻低头,没料到这动作猛了些,眼前一花,把那些几案珍馐都晃出了重重幻影,他用力甩甩头,好歹将那酒意压住了些。
“陈大人!”
他应声抬头,面前站着的却是当朝辅宰,笑吟吟端着杯子在他桌前,朝他道:“陈大人请!”
陈则铭不敢托大,连忙拿酒站起,对了这一杯。
见他喝得痛快,陆续又有几人上来敬酒。陈则铭叫苦不迭,但来的人个个比他官大,只得一路接了下去。也不知道应到第几个人,陈则铭才刚举起杯,酒盏未触唇,突然间天旋地转,人已经滑了下去。
只听耳旁有人急道:“陈将军醉了,快把他扶起来。”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他满足轻叹了一声,沉沉睡死过去。
朦胧间,似有人捉着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盘弄过去,痒痒的。
他微笑起来。
迷迷糊糊的,他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两个人站在屋檐下,荫荫披着他的外衣朝着他笑,她的手从衣下探出来,轻轻握住了他。她面上有着少女独有的羞涩,却含着笑不松手也不看他,眼睛明亮得仿佛是天上的星星。陈则铭有些心醉,低声道:“……荫荫……”
突然一阵雨从天而降,猛地泼到他脸上,他抖了一下。冰凉的液体滑入了脖项间,粘黏湿滑好生难受,陈则铭嘟囔道:“好大的雨。”
只听荫荫笑了一声,那声音很是奇怪,听起来居然像是男人。
他惊了惊,突然间模糊想起,荫荫不是入了宫吗,怎么可能在这里。这一想四周立刻暗了,荫荫和那屋子都消失不见,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吸了口气,一点点想清楚自己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睁开双眼,视线中,一个人正冷冷俯视他,陈则铭眨了眨眼,突然认出了那张面孔。
“……万岁!”他猛地翻身坐了起来,酒意化作一身冷汗流了个干净。他拼命回忆,自己那声呼唤是否真的喊出了口,却哪里想得清楚。
皇帝似笑非笑看着他:“你醉了。”
陈则铭低下头:“……微臣方才一时放肆,多喝了些……”
说到这里,突然觉得面上有什么在往下流,下意识摸了一把,竟然一手的水。这一惊真是立即哑口,只看着手发呆,魂不守舍想了半晌,才醒过神来,惊觉皇帝并未趁机为难自己,不由奇怪抬头。
这房子阔朗富丽,内饰别致华美,正东面设着一张巨大的拔步床,上面挂着描龙绣凤的纱帐,正是皇帝的寝宫。陈则铭看清楚后骇了一跳,立刻从榻上爬了起来。皇帝早已经起身走开,立在一幅水墨下,看得出神。他侧旁立着几名宫娥太监,垂手而立,谁也不曾往陈则铭的脸上多看一眼。
陈则铭本以为以皇帝性情,此番责罚难逃,哪里料得到对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惊讶之余好奇心起,也顺着皇帝目光看了过去。
却见画上一间酒楼,雨下窗内两人对饮。
那画笔触虽然也算潇洒流畅,但不能说多有灵气,应该不是出自名家。画中远山重重,雾霭缥缈,隔着雨帘的那两人更加是面目模糊,看不真切,从衣冠依稀看得出是两个男子。楼阁并不气派,似是民间小居,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书“醉香楼”三个字。
天下有无数个醉香楼,但杨梁最爱的,只有那一家。
陈则铭垂下了目光。
“卿可认识此楼?”皇帝突然道。
陈则铭迟疑,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又或者该怎么答。
皇帝转过身来,坐到椅上,朝他微笑:“朕一直很好奇,在你面前,杨梁是怎么说他与朕的关系呢?”
陈则铭心下倒吸了口凉气,停顿了片刻方道:“……杨殿帅在卑职面前从不提及此事。”
皇帝玩味般审视着他:“……他从不说?”他笑了笑:“那就奇怪了,他怎么常在朕面前说你呢?”
陈则铭惊讶抬头。
皇帝打量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他总说,要朕得饶人处且饶人……”陈则铭怔住,脊背反射性地绷紧,他有种退却的冲动,但却坚持着一动不动。
皇帝不乏恶意地瞥他,又似乎只是玩笑:“朕难道做过什么很过分的事吗,陈卿?”
陈则铭垂下眼,脸色有些难看。
皇帝却不放过他:“陈卿!”
陈则铭静了片刻,方从喉中挤出了三个字:“……不,没有。”
皇帝靠在椅背上,“杨梁还说,若想灭匈奴,没他不行……很狂是不是?这小子自小便很有天赋,师傅曾说他天生是做将军的材料,就该驰骋疆场,马革裹……”说到此,他突然住口,似乎被自己未出口的话给吓到,深深颦起眉头。
他们都静了。皇帝转头看了看那画,渐渐掩饰不住眼神中堆积起来的落寞。
陈则铭默默观察着皇帝的举动,后者的情绪变化渐渐为他所掌握,看起来再不是最初那样毫无缘由的喜怒无常。
隔了一会,皇帝才收敛起心神,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朴吕国主向朕诉苦,说你的士兵在他投降之后还是将他的臣民洗劫了一遍,可有这种事情?”
陈则铭吃惊,迟疑着没有回答。
皇帝皱眉:“陈卿?!”
陈则铭“扑通”一声跪倒:“此乃臣的罪过,臣不敢自辩,愿意领罚!”
皇帝淡道:“朕问的是你放纵不管的理由。”
陈则铭低声道:“……臣以为,若想兵士勇猛,则必先使贪使愚。”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便是这么跟你的兵士讲的?告诉他们王宫里有无数的珍宝可以拿?大家要勇猛上前?”
陈则铭道:“臣愚笨,只想得到这个法子。”
皇帝若有所思:“那样的冰川……难怪你们能过,人的贪欲真是可怕,是不是?”
陈则铭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为财不要命,打退堂鼓的也不在少数。臣暗中派了人先行出发,假扮成朴吕国使者伏在半路,待大军赶到时,再来投降,才使得军士们毫无疑心,全力以赴过了山脉。”
皇帝面上隐约含着笑:“这主意倒有趣得紧。”说到此又沉吟了片刻,“……可人家御状都告到朕这里了,总不能置之不理……那个,你的监军叫什么来着?”
陈则铭看着皇帝,不解其意。
皇帝想了想:“是叫吴过吧,无功也无过,还真是取对了名字。你明日拟个折子上来,就说吴过监军不力,弹劾一番,也算给了朴吕国主一个交代,他总不好再说什么。”说着似乎是乏了,打了个哈欠,挥袖道:“下去吧。”说完返身走到床前,却见陈则铭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皇帝道:“陈将军是要自荐枕席了?那便过来吧。”
陈则铭一震,抬头见皇帝调笑似的神情,犹豫了片刻,突然坚决道:“万岁,臣不能拟这个折子。”
皇帝皱眉,盯住陈则铭,面上终于现出不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