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依旧趴在地上,听见曲如桢的话,不敢抬头,反而继续磕头:“曲小姐,是我不好,您放了我吧。”
竹徵头都大了,她不让银杏走,可不是为了看她求饶。
她蹲下来,手轻轻向前伸。银杏似乎是害怕她,往后缩了几下,委在一团。
她没有将手落在银杏身上,而是略过她,直接将那把流苏簪子连根拔起,摇摆的坠子发出叮当的声响。
那把簪子配合她的妆容打扮,很是简约,她轻轻抚着上面的花纹,一言不发。
银杏却好像被吓了个半死,依旧不敢抬头。
“再不抬头,下一次,簪子插在哪里,就不知道了。”曲如桢的声音冰凉,落到银杏的耳朵里,就成了**裸的威胁,如同肖琼华平日里,最冷静,也最残暴时刻说出来的判决一样。
银杏已经控制不住地带了些呜咽,却又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开口,只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将头缓缓抬起,颤抖的睫羽出卖了她害怕的内心。
竹徵死死盯着那双本来应该有着最多灵气的眼睛,里头却已经盛满了死水。她难以想象,一句话就让贴身侍女怕成这样,平时肖琼华到底是怎样苛待她们的?
银杏看起来也就刚刚及笄,心智不定,看起来最好攻克,她只能最先从其下手。
“你也看见了,我不怕肖琼华,你要是愿意告诉我,我可以留下你,让你远离那里。”竹徵真诚地望着她,尽可能地释放出善意。
可是银杏似乎更害怕了,还是将脑袋狠狠地磕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竹徵有些厌烦了,此刻才反应过来,她为了肖琼华的事,一直没有将银杏的痛苦真正当作一件事来看待,甚至于银杏在她这里,或许只是一个能够给她提供帮助的工具。
五年来,她居然也失掉了对这些纸片人,最基本的耐心,她不再认为他们是人,而是她回家路上无足轻重的物件。
她被这个事实刺痛了一瞬,却没有时间细想,而是慢慢将腿伸展开,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独特的寒凉透过繁杂的衣物浸透进她的骨肉里,她整理好了思绪,这才开口:“是我考虑不周了,如若你愿意,我以我兄长的名义担保,将你送离他乡,叫肖琼华一辈子都找不到你。”
竹徵微微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就算我不威胁你,今天你目睹了她出丑,她不会放过你,再加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你觉得,真的有活路吗。”
银杏听见这句话才猛然抬头,竹徵微微向右后方侧了下头,银杏才看见那些一直躲在旁边偷听的女使,她们都是她曾经惺惺相惜的伙伴,此刻却睁着狐狸一般的眼睛,找着她的错处,希望从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免死金牌或者是晋升之路。
她自小就是王侯将相的仆婢,真的有逃出深宅内院的勇气吗?
竹徵见到银杏似乎还在犹豫,只能下一剂猛药了,竹徵将之前裴风鹤赠与她的鸟哨塞在她手里,“你自小生活在朱门之内,应当识得,我将此物给你,以裴将军的品行,至少会保你一条命。”
随后她将手松开,站起来后退两步,“你自己选。”随后就将那把簪子仍在地上。
说实话,她真的想过,将手上的簪子插进银杏的发间,她就再也无法得到肖琼华的任何信任,可是她做不到,她应当给她选择的权力,就像一开始,她失去的那样。
她轻轻转身,心里思忖着,即便银杏无法被策反,还有另一个计划,能给这个女子一条新的路,也算是功德一件。
只是她还没有走开,就感受到有人扯住自己的袖口,生生止住了她前进的脚步。
“银杏,愿意,只要小姐能够保住我一条贱命。”轻柔又害怕的声音落入她耳中,竹徵会意地轻笑了笑。
她转头之时,方才见到仍旧低眉顺眼的银杏,却感受得到她手中微薄却坚定的力量,不同一开始那样的微弱。
她轻轻将自己的衣袖从银杏手上抽回来,却也见到那道刚刚生于银杏眼中的星芒一点点地消亡。
竹徵轻轻笑了一下,方才伸手拉过银杏冰凉的手,“鸟哨既然在你手里,人生便也可以握在你手里,这个道理,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教你。不会利用手中利刃,就只能成为他人案板上的鱼肉。”
银杏点点头,任由她拉着,向隐蔽之处走去。只是刚走了几步,银杏小心怯懦的声音又响起,像一只试探的小兽:“小姐既然有如此锋利的剑刃,也是任人宰割吗?”
竹徵听见这句话,心里居然浮现起那张脸,那张独属于竹徵,还未褪去稚嫩的面庞,那是十八岁的竹徵,也是久未谋面的自己。
她又何尝不是因为这,而成为了被迫赶路的“鱼肉”呢?
“谁都是生活与世道之下待宰的羔羊,只不过,能不能逃脱被屠戮的命运,所决定之刃,握在自己手里。”
“要做齐天比翼的神鸟,就要先浴火焚身,长出一双能够丈量天下的翅膀,天道固然是笼罩下来的苍穹,可是人也能做征服天下的玄鸟。”
她将银杏拉到身旁,走到她寝房的外头,“你要做玄鸟,还是做鱼肉?”
却见银杏摇摇头,两个都没选,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寝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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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麓清受住持招待,坐在殿中品茶。
住持闭关刚出,这时候处理了许家公子的事,才得知安麓清也来了寺庙,这才有时间来招呼他。
品茶的二人各怀心事,住持一向不怎么待客,安麓清却也不是寻常香客,谁也没有先开口。
直到茶都冷了,住持才缓缓开口:“安丞相一向不信佛,此次前来,是为了求什么?”
住持常年诵经,声音都沾染了几分气息,确实是这座寺庙里,最像佛门中人的一个。
安麓清搁下早已经无法下口的茶水,“自石马惨案后,朝中一直人心惶惶,我此次前来,也只是求一个心安罢了。”
住持捻动着佛珠的手骤然停顿住,只轻轻扬了一下嘴角,继而道:“心安又何必寻求佛理,贫尼求佛多年,有一句忠告给丞相。”
“住持请说。”安麓清面色未变,转过头看着住持万年如一的岿然。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丞相看得清,就能走得出。”住持这句话更暗上几分,倒真像是佛家低语。
安麓清却没在意,青松庵的住持不是什么有名的佛家大拿,他也无心多次与此人周旋。点点头便说:“多谢住持点拨,我还想去上柱香,就不叨扰了。”
住持点点头,像是预料到一般,将手中佛珠放在桌子上,虔诚得像是在朝拜。
她双眼已闭,安麓清离开掩门之际,恰好能看见她闭目合十祈祷的身影。外头光已落,只顺着窗棂洒在住持角落,灰暗的袍子踩在脚边,尘泥与阳光,竞只一线之隔。
安麓清心下有些奇怪,却已经踏出门,也不做他想了。
倒是他甫一出门,就见有尼姑过来指引,他告知其上香的愿景,方才跟着一起往外头上供的地方走。
一路上风雪冷峻,倒确实是入冬的冷,安麓清今日临时改道几次,身上的衣服颇为单薄,脚步也快了几步。
前面引路的尼姑倒是一直低着头,没有半分逾越之举。
他缩了缩衣襟,跟着前面的尼姑拐了几个弯,却在一时之间就跟丢了人,七拐八拐在这角落里找不到路。
他心里焦躁,转了几个弯都不知道如何出去,身上又衣物单薄,只想早点离开。
前头却忽然传出女子轻巧的探问:“谁?”
他理了理心绪,正经道:“我途经此地迷路,烦请姑娘带路。”
女子这才从层层墙壁之后探出头来,狡黠可爱,像只小兔子:“这位大人怎么穿的这么少呀,庵里可冷了。”
安麓清听见这话,愣了一下,他身份在那,又多少算个孤臣,所以平时哪有人关心他,他心里还莫名被触动了一下。
面前的姑娘却已经掏出一个粉粉嫩嫩的披风:“借给你,我带你出去吧。”
这才让人看见她的脸,眼睛格外大,一闪一闪的,像是一颗闪烁的大葡萄。
安麓清看清她的脸后,又愣了一下。
姑娘问:“怎么了?”
安麓清将视线移到她身后的白色披风,轻声说:“忆起故人罢了,姑娘,你多大了?”
软糯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嗔怪:“都说带你出去了,把这个披上呀。”
她跳起来,将那个粉色披风勉强盖在他身上,就那样斜斜挂在他身上,滑稽又可笑。
安麓清被这姑娘逼出几分童真来,哄着说:“好好好,我披着。”
那姑娘满意地点点头,向前蹦蹦跳跳地带着路,边还回答他的问题:“我叫云图,十六岁,她们都说我不小了,可是我还是觉得,我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说了一会儿,久久没有听见回音,边嗔怒地说:“怎么不回答我呀。”
回头却见安麓清远远地站在那里,面上的表情都滞住了,像是被吓到了。
“怎么了呀?”云图的声音依旧柔软,像是轻轻抚上谁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