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七月,天气早热了起来。
热浪在空气中打滚,夏蝉不停地在树上扇动着它的翅膀,发出扰人的声响。
裴翊被蝉声吵醒,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是绣着金色祥云纹的床帐。
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他醒了!”
裴翊偏头望去,有太医上前为他诊脉,他眨了眨眼睛似还没回过神来。
太医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将军既然醒了,还是快些起身见驾吧!”
皇帝竟在此处?这倒是裴翊没想到的事。
裴翊装作一幅终于清醒过来的模样,在太医搀扶下艰难起身,抬眼便见到外间的方榻上有一位身穿红底淡黄色团龙窄衫的中年男子,正懒散地靠在榻上方桌小几上看奏折。
正是皇帝本人。
只遥遥看了他一眼,裴翊便忍不住握紧拳头,步子顿了片刻,才再次迈动步伐,走到外间见驾。
“臣裴翊叩见陛下。”
裴翊躬身下跪,拜称‘万岁’。
皇帝似乎此时才发现裴翊醒了,抬头看了他一眼,扔下手中的奏折,笑道:“奇了,上次见你似乎也这般衣衫不整,鬓发松乱,若不是朕了解你的性情,知道你肯定瞧不上朕这半大的老头子,恐怕都要以为你也是在献媚邀宠。”
顾家贵妃年纪与裴翊相差无几,后宫亦年年有新人进,其中说不定就有年纪比裴翊还小的,是以即便下拜的裴翊按年纪足够给他当儿子,还曾是他儿子的真绯闻对象,皇帝调戏起裴翊来照样不觉得害臊。
知他好色本性,殿内伺候的众人只觉得无语,心里怜惜裴将军刚刚被他磋磨一番,还要被他调戏。
裴翊却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龙章凤姿,岂是臣等可以肖想的,两次拜见陛下都衣衫不整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陛下恕罪。”
他跪在皇帝面前,虽衣衫凌乱却半点不见慌张,进退有度,有礼有节,这幅在皇帝面前失礼都要失得理直气壮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皇帝凝视着他,刹那间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看的究竟是谁。
“你抬起头来。”
皇帝沉声说道,声音冷得像在喉咙里藏了一块寒冰,半点不似刚才的戏谑。
满殿的空气都静默下来,没有宫人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呼吸声。
裴翊淡然抬头,望向这高高在上的帝王。
两人的视线在殿中对上,皇帝都忍不住对他的大胆吃了一惊。
直视君王,原是大不敬之罪,皇帝若真要杀他,现在就可以把他拖下去斩了。
他是在试探,也是在求一个答案。
皇帝凝眸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跟穆锋学得愈加放肆。”
他嘴里嗔怒,面上却隐隐有怀念之色。
皇帝口中的穆锋便是八年前战死塞北的穆元帅。裴翊被送到塞北后,就是在他的帐下效力。
“你起来吧。”
皇帝叫起裴翊,不再言语轻浮,倒开始像一位关心晚辈的和蔼长辈,向他问起在塞北的情况,偶尔提起两句穆元帅,连声道着可惜。
可惜塞北失雄鹰,帝国陨将星。
皇帝遗憾的神色不似作伪,但落在裴翊眼里只有惺惺作态。
可笑!当年若不是他的亲信王英迟迟不发兵来援,穆元帅岂会战死?事后他倒是斩了王英以慰天下,自己却隐身于外,仿若那恶事真与他无关一样。
王英是他的亲信,若无他的命令,岂敢不听元帅调令!
闲聊半晌,皇帝终于开口问道:“朕听闻……穆锋战死时,你就在他身边,朕问你,他可有——留下什么遗言?”
裴翊闻言心头一动,登时想起了当年与元帅分别前,元帅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援兵迟迟不至,元帅心知指望不上王英那孬种,迎着黄沙吐出一口唾沫,骂道:“老子真是见了鬼啦,遇到这个瘟神!”
裴翊现在也想将这句话狠狠砸在皇帝脸上。
当日在塞北战死的四万兄弟,真是撞了鬼啦,才遇到你这个瘟神皇帝!
当然考虑到他此次觐见是为求生,不是找死,裴翊迟疑了半天,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自个儿在肚子里骂了句‘瘟神’,裴翊方含泪向皇帝磕了个头,语带哽咽地说道:“回陛下,当日因王英迟迟不至,元帅只能选择突围,他将残余的兄弟们分为两路,说我等是塞北的火种,必要尽力留下自己的性命再为塞北而战,自个儿打头吸引去了北蛮大半兵力,才让我等有机会突围而出求一线生机——是以元帅战死时,卑职并不在元帅身边。”
皇帝原也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有抱什么希望,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半晌琢磨过来滋味,笑道:“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想告诉朕,穆锋想让你活。”
皇帝摇头感叹道:“这可就难办了,因为——”
“朕的贵妃想让你死。”
陆卓扔着手上的铜钱走进值房,心里还在思索着顾清锋到底跟皇帝说了什么。
他原想着塞北现在没人,皇帝需要裴翊在塞北顶着北蛮大军,绝不会轻易动裴翊,却没想跑出个顾清锋来。
这人在南军没弄出个名头来,想来也没什么真本事,只是若他真对北军有想法,这回抓住贵妃丧弟之痛,必会在裴翊身上咬下块肉来。
难办!难办!恐怕还得找人出出主意。
陆卓啧了一声,正想同其他人说自己今日要先走,准备去如意楼找杨纯合计合计,谁知就听见这群不怕死的在值房闲聊诚王与晋王的事。
诚王是皇帝的三儿子,晋王是皇帝的六儿子。
大家都知道,自古皇帝的儿子跟皇帝的儿子之间总是不对付的——尤其是当他们都对同一样东西感兴趣的时候。
现在谁都知道太子是做不了皇帝的。皇帝老了,各路皇子都对皇位虎视眈眈。朝野之中诚王和晋王斗得最厉害,晋王是皇后养子,这些年来靠举荐、推官等手段拉拢了不少朝中新秀,许多读书人喜他礼贤下士,认他是个贤王,他的赢面素来不低。
不过诚王是惠妃之子,现下贵妃无子,在后宫与惠妃抱成了一团,诚王在后宫有惠妃和贵妃,在朝中有顾家和母族势力,也不容小觑。
一群人在那里分析来分析去,最后更有那胆大包天的要做庄家,拉着众人要赌赌最后那把椅子会落到谁的头上,结果就被陆卓一掌拍上后脑勺,跟桌面来了个对碰。
“下你奶奶的屁注,敢在值房开这种赌局,你们这群兔崽子不要命了!”
陆卓指着他们大骂,众人也知道理亏,缩在一旁不敢作声。
陆卓骂咧咧地训了他们几句,眼角余光瞥到远处有人走过,看清那人模样,陆卓霎时没了声响。
却见一人走在内侍身后,虽衣衫与鬓发已经竭力整理过,却还能看出曾有过的凌乱之像。
陆卓脑袋嗡嗡直响,登时有点转不过来。
他刚刚还在担心皇帝是不是要杀了裴翊,现在却觉得他可能更该担心皇帝是不是想睡了裴翊——或者,这老色胚是不是已经睡了裴翊!
裴翊在崇政殿里待了那么久,不管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陆卓看他眼角甚至有红晕,像是刚刚大哭过一场,忍不住咬紧后槽牙。
‘小兔崽子’们也看到裴翊,一下全都趴到窗上看热闹。见裴翊姿态暧昧,有人‘嚯’了一声,感慨道:“父子兼收,裴将军牛啊!”
陆卓闻言额角一跳,推开众人,让他们滚到边上去,再抬头去看裴翊,见他脚步虚浮,知他重伤未愈,又在崇政殿外跪了许久,现下恐怕就要支撑不住,心里霎时一紧。
转头拿了范娇娇的伞就要冲出去,范娇娇看他神情不对,怕他惹出事端,连忙拦他:“头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不是平日都说我不会讨好长官么,今日我就讨好一个给你们看看,明日也混一个都尉来当当。”
说着便举着伞向裴翊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留下一群摸不着头脑的人。
范娇娇回头看向众人:“他今日是怎么了?出门撞到脑袋了?”
众人摇头:“不知道,喝酒喝糊涂了吧。”
已近午时,正是一日之中日头最毒辣之时,裴翊方才在崇政殿中撑着与皇帝周旋已经花光所有力气。
此时走在宫道之上,裴翊感觉到自己体力不支,不过强撑着才没有再次陷入昏迷。
他看了一眼稍显幽长的宫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行了几步,身子晃了晃,眼看要倒在宫墙之上,却有一只有力的手由后而来扶住了他。
裴翊回头望去,扶住他的那人,正是前些时日收留他的陆卓。
“是你。”裴翊轻声说道。
陆卓笑道:“昨夜下了雨,路有些滑,将军可要小心才是。”
领路的内侍回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陆卓向其行了一礼,搀扶着裴翊跟上。
他一面举伞遮着裴翊,一面小心扶他,甚是小意殷勤,一副巴结讨好的模样,旁人见了都十分不耻。
裴翊不悦道:“你不必如此。”
陆卓只道:“卑职从前就听闻将军在塞北杀敌勇猛,心里好生佩服,有时真恨不得也去了那塞北战场,与将军共同上阵杀敌,只是被俗世所累,只能在禁军讨口。原以为今生都无缘与将军相见,却没想到如今能有机会见着,自然要好生伺候着。”
裴翊拧了拧眉头:“你话好多。”
陆卓:……能给点感动的反应吗?
“你说的可是真话?”裴翊突然问道。
“自然是。”陆卓坚定点头。
裴翊又问:“你想来北军?”
“额……”
“校尉以后还是别在我面前说这些客套话了。”裴翊望着前方宫道,淡淡说道,“裴翊生来是个蠢钝痴傻之人,极易把别人的戏言当真,若是校尉这些客套话被我当了真,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岂不大家都难堪。”
他似是意有所指,又像只是在说眼前事。
陆卓心虚气短,不敢接他的话茬,只能讪讪笑着,一路扶着他出了皇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