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有守卫皇宫的职责,每七日轮一班次,这几日便轮到陆卓进宫当值。
他一早来了值房,先打个哈欠坐到桌边,翻过桌上的茶碗,给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值房的兄弟见他来,殷勤地凑到他身边,给他捏肩捶腿。
“头儿,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头儿,你吃过早饭没有?”
“头儿……”
陆卓对他们的目的心知肚明,伸手取下钱袋,随手扔给离自己最近的一人。
“别卖乖了,这月的薪俸都在这里,想吃什么自己唤人去买。”
当值的长官给手下人加餐算是禁军轮值的一个陋习,是以前那些有钱子弟留下的,倒苦了陆卓这没钱汉,每月的薪俸喝酒都不够,还要给这群兔崽子加餐。
陆卓边喝茶边摇头。
‘兔崽子’们兴高采烈地拿过陆卓的钱袋子,打开一看,立即瘪起嘴向陆卓说道:“头儿,你这才几十文。”
陆卓放下茶碗,向众人得意地笑着:“几十文怎么了?够我喝两壶酒了,你们要是不要,若是不要给我还来!”说罢便伸手去夺。
他可是真能做出把钱拿回去这种事的!
‘兔崽子’们连忙护住手中钱袋。
要要要!怎么会不要呢?加只鸡好歹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众人拿着钱袋,在心里数落陆卓抠门,但也知道没办法,谁叫禁军十八个校尉,就数咱们这个最穷。
众人正嘀咕着,一长挑身材,容貌清秀的禁军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把纸伞走进值房,向众人笑道:“兄弟们莫要为难头儿了,今日我帮各位加餐。”
他将食盒递给众人,这群人立即打开食盒,待见到盒中有‘酱肘子’、‘卤牛肉’等好几个硬菜,当即口水直流,大赞送菜那人周到。
陆卓同样笑起来,欣慰道:“还是范娇娇知道心疼人。”
那位被叫做范娇娇的禁军闻言笑起来,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我姐姐让我带来的。”
这男子名叫范喆,是京城一大户范家的子弟,只是范家这一代子嗣单薄,只有他一个男丁,家中对他娇宠非常,虽让他入了禁军,却每日不是怕他磕了就是怕他碰了,日日有家仆接送,月月有汤水滋补,真是比闺阁里的姑娘还娇气,是以范喆在禁军中便得了个范娇娇的美名。
那范家的二姐自前年在上元节见过陆卓后,便对他一见倾心,不时以范娇娇父母的名义送些礼物前来慰问他们这一班的兄弟。
陆卓在禁军中也算得青年才俊一枚,又生得一副好相貌,更难能可贵的还是洁身自好,再加上脾气好,家宅安宁,除了有些好酒外,几乎是乘龙快婿的上佳人选。
范家对两人结成一对也乐见其成,是以并未阻止此事。
一开始陆卓还没回过神来,真以为是范家父母爱子情深,时间久了却也明白了范家的心思,明示暗示过几回自己无结亲之意,但都不管用,也只能继续揣着明白当糊涂。
眼见众人都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陆卓干笑几声,指着范娇娇手中的纸伞转移话题道:“又没下雨,你带伞来做什么?”
闻言,范娇娇不好意思地将雨伞往身后藏了藏。
“最近日头大了,家里人担心我中暑,让我多带把伞,好歹不至于被晒着。”
毕竟涉及女子名声,众人也不好多说,便就坡下驴搂住范娇娇的肩膀调侃道:“这句范娇娇还真是没把你叫错。”
众人大笑起来,围着食盒的人闻着酱肘子的香味,同众人谈起:“听说今日陛下召见了裴翊,也不知会怎么处置他。”
陆卓闻言顿了顿,远远地望了说话那人一眼,已经有几人围在那人身边聊起此事,只听他们说道。
“那裴翊虽说是个兔儿爷,但听说他杀敌很猛,在塞北立下了不少军功,陛下若真为了一个临阵脱逃的孙子处置了他,我老六第一个不服。”
有人嗤道:“军功算什么?哪有贵妃的珍珠泪贵重,两滴眼泪就能要一个将军的头颅。”
众人闻言唏嘘不已,又聊起裴翊在塞北的事,感叹道:“好好一个汉子却喜欢男人,真是可惜了!”
有人接道:“听闻今日晋王一早就进宫了,也不知是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陆卓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众人闲聊,范娇娇凑过来问道:“头儿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陆卓没答他,只是望着崇政殿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不知道张宝在何处?”
……
崇政殿外,裴翊跪在大殿前的台阶下,等待皇帝的召见。热浪灼人,几行汗水从裴翊额发之间流下,他的身子却连晃动一下都没有,直直地跪立在方砖之上,如一座端正挺拔的撞钟。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
众人心里恐怕都觉得皇帝是在为贵妃整治他,裴翊却知道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想要的并不止如此。
离开塞北前,军中兄弟都担心他会死在京城,但在这里跪得越久裴翊心里却越平静。
若要杀他下旨砍了他便是,何必这样磋磨他?
他想起在塞北时,穆元帅常说的:“恩威并施,便是咱们这位陛下最爱用的招买人心的手段。”
他伤势未愈,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不多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见到他晕倒,崇政殿外的守卫连忙跑过去查看情况。
陷入沉睡前裴翊用余光瞥了崇政殿正殿一眼,心里冷笑道:帝王心术?
……
陆卓沿着宫道直行,穿过一处花园亭阁,又转过几处雕栏画栋的回廊,不多时走到离武英门不远处的重华宫的一处偏房。
还未进门,便听到屋内传来的骰子落碗的叮当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张宝肯定在此处。
他所寻的张宝乃是内禁司大太监梁芳的干儿子,虽不在皇帝近前伺候,但因梁芳的缘故,对皇帝跟前的事亦了如指掌。
若要打听消息,找他准没错。
陆卓脚步都没停,直接推门而入。
只见偏房之内,摆了三四张桌子,每张桌边围了四五个侍卫、内监服侍的人,面前摆了银两,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庄家把骰子掷到碗里。
听见有人来,一大半人跳了起来,抓了银两骰子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
最里面的张宝登时无语,拍了拍桌子让他们赶紧滚出来。
“能不能有点出息!有我干爹在,这宫里谁敢抓你们?”
这话说得张狂,却也是实话,梁芳是皇帝身前第一得意人,既得宠又有权势,许多宫妃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连带着还会讨好张宝,求张宝在他干爹面前说说好话,好让梁芳在御前为她们美言几句。
陆卓走上前去,笑呵呵地向张宝见礼:“让宝爷见怪,是我来得唐突了,这几日手上没钱了,想要来上两把赚两壶酒钱,却没想到惊扰各位了。”
见不是来逮他们的,桌子下的人渐渐爬了出来,张宝挥手让他们继续玩,又嫌弃地看着陆卓:“赚两壶酒钱?算了吧,就你那个手气,不若直接送钱来与我花!”
“诶宝爷可别小瞧人了,君不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陆卓扬眉一笑,抓起桌上的骰子,往白碗里一扔,一连掷出五把大来。
这可是件稀罕事!
张宝见状来了兴趣,倒不是说五把大难掷,而是张宝以前也跟陆卓赌过,这人可是个实打实的倒霉蛋,在赌桌上就从来没赢过。
用禁军的话来说,若是没钱了,找陆校尉掷把骰子准没错。
用陆卓的话来说,他和骰子是仇家,它恨他,他也恨它。
结果这人今日居然能一连掷出五把大来,不是天神娘娘显灵,就是回家偷练了什么秘技。
张宝也想瞅瞅他到底是不是离了霉神,便遂了他的意思,招呼他一起玩。
“来来来,买定离手!”
陆卓走到张宝身边,在桌上扔下他刚才趁众人慌乱之时从赌桌上摸的一锭银子。
押的是大。
随后将骰子掷入碗,四五六——第六把大!
众人纷纷向陆卓投来诧异的目光,陆卓淡定笑了笑,继续陪他们玩。
张宝是个赌徒,输得越多玩得越起兴,杀红了眼睛,铆足劲要赢陆卓一把。
陆卓自然奉陪,又一把下注,他趁机向张宝打探消息:“宝爷,这几日御前可有什么消息能向兄弟透露的。”
张宝警惕心起:“你问这些做什么?”
陆卓面色不变,压低声音在张宝耳边说道:“宝爷也知道兄弟在禁军的处境,上不沾下不靠,若是再待下去估计也升不了——现在不是裴将军进京了么?我想着若是有些门路,去疏通疏通,好歹求他把我调到北军,我披甲上阵杀敌去,说不准还能借着军功升上一升。”
“只是怕——圣上若真要处置他,我这一番筹谋全打了水漂不提,白花了银子才是最要紧的。”陆卓满脸忧愁。
张宝瞥他一眼,见他如玉好相貌,嘟囔道:“何必银子,凭你这张脸说不准就能成事。”
陆卓听见了当没听见,装傻追问道:“宝爷说什么?”
张宝咳嗽一声:“本来这话不该说给你听,只是你那好朋友杨老板前些时日送我的好酒我尝着有些滋味,漏些话与你也无妨——”他指点道,“你左右是想换个地方,现在去讨好裴翊,不如去讨好顾清锋。”
“杨纯?”陆卓喃喃。
杨纯是京城有名的酒楼如意楼的老板,也是陆卓的好友。
听到杨纯送酒给张宝,陆卓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眉头皱了皱又立即松散开来,做出一副嫌弃模样:“顾清锋顾将军?他不是管南军的么?我才不去南军,要去就去塞北杀北蛮,去南军有什么意思!”
顾清锋也是被裴翊砍了脑袋的那个倒霉鬼的大哥,现在南军任将军,长年驻扎南边。现在南边的南楚和南召都有内乱,自顾不暇,不可能来骚扰大郑。
若去南军,恐怕只有去南边喂蚊子的份,至于军功——听说那顾清锋在南军三年,也没混出一个军功来,也不知怎么当上的这个将军。
张宝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岂会害你,既然你想去北军,那去求姓顾的准没错。”
“什么?”陆卓思索着他这番话的意思,试探性问道,“陛下是打算处置了裴翊,把顾清锋调到北军?”
张宝摇头。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他拖长声音,“前些时日顾清锋回京述职,进宫见了陛下一面,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听说陛下喜欢他得很,待他走后就让人把封了多年的塞北地区的舆图都翻了出来……”
他话未说完,只拿眼睛睨着陆卓,意思是他虽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但既有这样的举动,证明顾清锋定说了什么让陛下将塞北同他联系在了一起,而陛下做出这样的举动,至少说明他也动了这心思。
“再说那裴翊杀了贵妃的弟弟,贵妃岂能轻饶了他?陛下本就因为当年晋王一事对裴翊不喜,现在说不准真会借着这件事处置了他。”
张宝随口说道,抬头见陆卓在旁边做若有所思状,便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下注。
陆卓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桌面,张宝同其他人都已经下注押了小,现正拍着桌子催他。
见桌上一众赌徒杀红了眼的模样,陆卓笑了笑,将自己身前的银锭全部推到大字上,说道:“全压。”
众人被他的气魄震住,一时不敢大声呼吸,只紧紧盯着他手上的骰子。
陆卓把骰子在手上摇了几下,而后往碗中一扔,众人屏住呼吸——
三三四,十点小,张宝赢了!
张宝哈哈大笑,拍着陆卓的肩膀,得意把桌上的赌注全部揽到面前,大声笑道:“陆校尉客气了!”
随后便开始向其他人吹嘘他自六岁上了赌桌,就从没输过,众人面上对他佩服不已,心里却直言真是放屁,也不知上个月是谁在这里连裤子都差点输掉了,只能靠耍赖才没光着回去。
“看来陆某还是没赢钱的运气。”
陆卓看着碗里的骰子叹息道,随后抬手向张宝道别。
张宝急忙拦住他:“别呀,再来一盘,我借你钱翻本!”
陆卓扒拉起身前仅剩的几个铜钱,笑着拿起一枚在张宝眼前晃了晃,向张宝说道:“上了赌桌还想翻本?没输得精光已经是大幸了!宝爷还是给陆某留两个酒钱吧!”
说罢他不顾众人的阻拦,扬长而去。
张宝看着陆卓的背影,只见那人正拿起枚铜钱吹了下,放到耳边听响,脚步慢悠悠地向外走去,一股子市侩油滑的轻佻作风。
张宝皱眉评价道:“古古怪怪。”
也不知杨纯神仙一样的人,怎么会交这种朋友?
这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不过这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张宝无所谓地笑了笑,又回头兴致高昂地拉着众人赌了起来。
屋中骰子声响成一片。
众人只见陆卓远走,却没看见他经过其中一张赌桌时,方才那枚被他摸走的银锭又原模原样地回了刚才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