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北宗宰相翟显亭还不知府上来了个江家人,也不知江侯和江将军找她找疯了。
才从宫里回来,褪下斗篷便见儿子过来请安。有小厮将羊肉小火锅和烧酒端上来,以便父子二人像无数个寻常冬日那般边吃边聊。
“父亲这次进宫,圣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翟显亭同儿子相对而坐,父子关系十分融洽,更似好友。
“有人上书弹劾江家,圣上询问我的意思。”
翟相之子翟沐言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立即两眼发亮:“父亲可有历数江家罪行?”
“不。”翟显亭摒退了下人,只同儿子一块饮酒观雪。
“江家虽主战,但却是为圣上分忧,实无可指摘。我与他只政见不同,无私仇,便在圣上跟前替他辩白了一番。”
翟沐言没父亲这好脾气,皱了皱眉:“父亲可知,朝堂之上那些主战派,都在背后怎样论断父亲?”
“说您对胡人退避三舍,是怕再起战事相位不保,圣上会予更擅军事的拜相。还说父亲是被胡人吓得尿了裤子,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翟显亭笑呵呵的饮酒,没觉得自己一个老人家被人编排有些心酸,他只知道位居高位、必承其重。
“朝廷有些议论声是好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可时时鞭策于我,免得我一家之言,刚愎自用。听见反对的声音不可怕,可怕的有一天听不见骂声了。”
翟沐言没什么心思饮酒,跪坐的端正:“父亲,我听说江将军近日在治病。”
“嗯。”翟显亭点点头:“希望小将军早日康复。”
“不光是治病。”翟沐言压低了声音:“还在查受伤的缘由。”
“是该查查。”翟显亭十分能够与之共情:“将军没了双腿,难免心郁气结。”
“咳!”翟沐言手握成拳,请咳了声:“儿只怕……他查出来。”
翟显亭:“不。如果圣上不希望他查出来,就算他有结果,又能奈何?”
翟沐言不解。
父亲便引导着儿子,步步往下走:“皇上主降,只不能公然宣之于口,便借某之口。我不过是皇上的代言人,为圣上吸收炮火罢了。”
“而北宗为何重文轻武,正是因为文官用着舒服,武将拥兵自重,可以去打胡人,也可转身夺了皇上的江山。”
“圣上对江家颇有防范,自然不愿见他一家独大。然放眼中原,又有几人文韬武略,能同江将军抗衡。所以他要查,便叫他查。”
翟沐言紧绷的身子终于松弛下来,依旧有些愤懑:“朝上那些老匹夫说我倒是无所谓,儿只见不到那些人编排父亲。如若不然,他要打便允他去,让他有去无回。”
“不。”翟显亭放下酒盅,摆了摆手:“只要他带兵出征,形势便不可控了。”
“圣上老了,要让圣上习惯于和平带来的安逸,用舒适麻痹他的神经。”
“待将军再度议和时,倘若胡人提出议和的条件是【杀主战派江将军】,而不是什么毫无用处的和亲。”
“我想到那时候圣上为了求和,是会答应胡人要求的。”
翟沐言愈发佩服父亲老道,不再谈论此事:
“前日凌家送来文章被父亲称赞,凌家人近日还想再度拜访父亲。”
翟显亭摆摆手:“不见了。科考如火如荼,圣上求贤若渴,叫他直接去参与科举考试便可。”
“是。”翟沐言又给父亲斟了一杯酒,有小叔在外头请示道:
“老爷,少爷,少夫人抱着小公子过来请安。”
“男人议事,一妇道人家怎可添乱。”翟沐言训斥了句。
小厮准备回去将少夫人劝回,不料却被相爷拦下了:“将小子抱过来吧,带着小子走了这么远的路,难为她一片孝心。”
翟沐言低头:“父亲说的是。”
见妻子王氏抱着自己的儿子翟子安过来,给父亲大人请安,又对夫君微微弯腰。
翟显亭接过糯米团子似的小子安,儿媳在一旁为男人们调酒,不忘说着烟火气的话:
“子安昨日又多会背了一首词,嚷嚷着要来祖父跟前显摆呢。”
“是吗?”翟显亭眼睛放光,笑眯眯的将小不点放在自己怀里。年轻时不觉有什么,这两年年岁见长愈发喜欢孩子。
“快教教祖父,祖父有日子没读诗书了。”
翟子安奶声奶气的给祖父背了一首北宗词人的词,众人皆赞不绝口,纷纷夸赞小公子有老爷当年的风采呢。
王氏吩咐府上丫鬟又添了两道菜,漫不经心道:“听说府上有件趣事,江家的小姐,跑到相府当护院来了。”
翟沐言挑了挑眉,知道妻子过来就是为着说这事。
北宗的女人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王氏也就佯装出无才便是德的样子,又玩笑道:
“这女人当什么护院呀,不知有没有遗传到江老侯爷的江家剑法呢。”
翟显亭错过了第一次与她见面的机会,没能见到他的小护院,江家的人打听到这里的时候,江时雨正跟其他几个护院一块在屋子里吃些卷饼和肉。
老爷勤政爱民,对待府中下人更是体恤。不仅给每个下人发了过冬用的袄子,还给他们赐了较好的吃食。
几个人护院分别出几文银子买了一壶烧酒传换着喝,传到江时雨那里,她谢绝了。
其他人也不计较,只嘿嘿笑着:“来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大家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这点酒对于正值壮年的男人来说甚至不够塞牙缝,只是想醉了,享受于微醺的状态便又深几分。
有人介绍着:“我家在临安,去年大汉颗粒无收,在家乡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只得背井离乡来汴京讨生活。”
其他人纷纷唏嘘感叹:“是啊,都是为了生活。现在苦些,总会好起来。日子都是越过越好。”
“如果可以选择,你最想做什么?”有人聊起关于理想的话题,暂时忘了眼前的苟且,皆在向往诗和远方。
江时雨眯了眯眼睛,看着外头的银装素裹,穿着翟相赏下来每人都有的衣裳,久违感觉到暖。
不由自主的去想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呢,女人也可以有理想么,而不是只有嫁人生孩子、相夫教子这一条归宿,除此之外,也能够追求自己的价值。
原以为会有人说喝花酒、逛窑子,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完的绫罗绸缎,做人上人。
然而一人放下烧酒,略略凝眸:“我的理想就是可以参军,直捣黄龙,杀光金人和鞑子。”
“就像江将军那样。”
“对,就像将军那样。再不济,能跟着将军也行。”
江时雨听见他们提起小叔,转过头来,问道:“为什么?”
护院道:“大丈夫自当扬名立万,蹲在这里当护院有什么意思。”
江时雨:“我是说为什么要杀光鞑子?”
护院:“鞑子可恨,烧杀抢掠我边关同胞,毁我家园。为了天下昌平,为了百姓安居乐业。”
另一人的爱国热情被点燃,对胡人的仇恨更深一层:“可恨圣上听从了翟相的进言,主降,让我大宗颜面尽失。”
没人因为深处中原,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皆以边关百姓为自己的同胞。
江时雨几口吃完了饼子,淡淡道:“这短暂的繁荣昌盛也是和平带来的。”
那人愤愤:“可血海深仇就不报了么?”
旁边的人担心他灌了黄汤真喝醉了,“嘘”了一声:“冤冤相报何时了,唉,在相府也挺好的。丞相待我等不薄,我们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那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在相府议论主家的确不妥,只余唏嘘感叹:“是啊,出去打仗也没什么好,抛家舍业,婆娘和孩子都顾不上。”
旁人便笑他:“出来做事还想着婆娘孩子,若是建功立业,以后娶多少都行。”
“家人焉能不想?打了再多胜仗,我也只要我婆娘和娃儿。”那人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虽然没人信他能做到糟糠之妻不可弃。
玩笑半晌,有人看向那个小女娃,调侃道:“你的理想是什么?”
江时雨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小叔的容颜,很快她便强迫自己将这念头压下去。
“我想做男人。”
那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男人有什么好,养家糊口累死累活。”
“但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不想做依附于男人的寄生虫,像大多女人那样一辈子围着锅台和男人转。她想要所有职业都与男人有共同竞争的权力。
没人把她的话当真,只笑这女娃子天真。
盘中餐已空,有人嚷着:“取酒。”
遭到同伴善意的嘲笑:“哪儿还有酒啊,还能让你喝个够啊。睡了睡了。”
一行人分别散去,江时雨也回了丫鬟的房里。
还未睡下,外头有管家亲自过来唤她:“江姑娘,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是江家二小姐。跟家人赌气了,也不能这样往外跑呀。快快,老朽亲自送你回去。”
江时雨微怔,走出来看见江家的管家站在后头。
院子里满地银雪,倒映着月光泛起寒芒。
“二爷回来了。侯爷说请小姐回去。”
江时雨没有赌气说什么“当初将我赶走,我才不会”,玩些幼稚撒娇的戏码。
只探出头来,下意识道:“小叔不是在养病?”
她记得上次去看他,他的腿伤不见丝毫好转。
管家阴了阴脸,没好气道:“二小姐觉得你在这里做护院,二爷还能安心养病吗?”
江时雨缩了缩脖子,让小叔不顾身体终究有些内疚。但想来想去,她不来做护院怎么办呢,去乞讨么?还是找个男人当长期饭票?
管家不再理她,只一指不远处江府的马车,请她先上车。
回头跟相府的管家作揖道:“叨扰了相爷,我家侯爷定选吉日,亲自登门致歉。有劳相爷对我家小姐的照顾,江家感激不尽。”
“不敢当。”那边的管家笑眯眯的,只这笑未过眼睛。
“相爷日夜为国事操劳,甚少亲力亲为的询问下人之事。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侯爷多多海涵。”
双方又客气了一番,互相恭维后,候府的管家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还在担心二爷的身体,只觉二小姐是二爷的克星。当初把她捡回来就是捡个扫把星回来。
江时雨上马车前,几个护院早已经看傻了,一拍自己脑壳,早觉得这女娃子不对劲,想不到竟是侯爷的女儿。
想想自己都跟她说了什么呀,该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罢。不过他们说得也是实话,心底无私天地宽。
又听她说:“多谢几位大哥连日以来的照顾,若得机会,我会跟小叔举荐你们。保家卫国,扬名立万。”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为自己那高不可攀的理想,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纷纷子谦道:“哪里哪里。”也将之前的担心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