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的皇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即便是宠臣那也只能做到一时的荣宠,短暂的光辉灿烂之后又要揣摩下一任君主诡谲莫测的心思,又要改变自己的行为去配合,还很有可能配合不上,那这就很悲催了。
李昂并不长寿,连带着前后共四位皇帝都是短命之人,这或许就是动荡的皇朝时君主该有的命运。
钟芙幽微的心思在心头一闪而过,若李昂注定短命,她即便能得到李昂的一时青睐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该怎么谋划才能使自己在混乱的君主继位的浑水里得到最大程度的利益呢。
身侧的李昂恐怕想不到这个刚刚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年轻官员,此刻心中正在盘算着如何从他身上使利益最大化,正如他也想不到今日的变数间接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钟芙把着李昂的手臂,快步行走在宫禁之中,冬日风冷,北方尤其如此,寒风吹得李昂脸上一阵一阵如刀割的疼痛,他方才被人拥簇入宫,从前殿至宣政门一路颠簸不说,情绪也高度紧张,冷汗时不时从皮肤的细微处冒出来,黏住前胸后背的衣衫,眼下被风一吹,后知后觉一股难言的冰冷。
风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天色就变了,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穹飘下来,落在两人的衣襟上。
钟芙走得很快,即便带着一个成年男子脚步也并不拖沓,被她把着的李昂只觉得被人高高得架起来了,两条腿快速地腾挪着,仿佛脚不沾地,他心知自己大半的重量都在姚卿身上所以心中犹为吃惊,想不到姚卿看着文质彬彬却有这样强装的一副好体格,只是他很快又转念一想,对方可是武将起家原也应该,倒是他俊秀的样貌与积石如玉的气质总叫人忽略了这一点。
万剑锋如今在神策军中不高不低地做着个小统领,自他投靠了宦官之后,果然仕途顺畅许多,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心态在黑与白之中来回拉扯,他对宦官之害心知肚明,但也更知不投靠宦官他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好在他的投靠对象一直不得势,汲汲营营想往上爬不得门路,于是也来不及作出更大的祸事来,这莫名得叫他觉得安慰许多。
万剑锋为了过得更好投靠宦官,可宦官上面还有宦官,他也如万剑锋一般想找个可靠的靠山作依靠。万剑锋偶尔想起此事难免有种滑稽和讽刺之感在心头闪过,可回头一看夫人孩子便又将这种情绪压回心底。
万剑锋收好情绪,能做到的就是兢兢业业处理好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的事,按照他原先的想法,他之后的路或许是等到宦官找到靠山连带着他也找到山头,也或许就是上头得罪人连带着他也一起被人清扫出去。
只是没想到他的设想在某一天彻底被打破了,未来以一种他想象不到的方式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这一天是十一月二十一,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万剑锋在宫中值守,眼看着紫绶朱绂的大臣们一个个进入禁宫,他站至天色大亮便与人交班,正窝在行营与人闲聊忽听声异,有同僚跌跌撞撞从外头进来,疾呼:“大事不好,外间杀将起来了!”
万剑锋忙上前去扶住喝问道:“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来人道:“那金吾卫与宦官忽然砍杀起来,互称对方为贼,我依稀听得是要为君主铲除奸佞……”
万剑锋眉头一皱,追问:“谁是奸佞?”
来人忽得一怔:“自然是圣人不喜的便是奸佞。”
“圣人在何处?”
“仿佛有人看见被宦官簇拥着往宣政门去了……”
万剑锋心里一沉,握着来人的手臂缓缓放下。
他身后属下道:“万统领,咱们该如何是好啊?”
看情况外间已经打起来了,他们分明归于神策军麾下,原应听从护军中尉指挥,只是左右护军中尉仇士良、鱼弘志分明才像最大的奸佞,他们又该如何?
万剑锋心中到底还坚持着一点公平正义,他身边聚集的因而也都是些良心未泯之徒,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看向万剑锋,等待着他的命令。
金吾卫巡视都城,神策军是北衙禁军,这二者本都该是拱卫长安、严正纪法的有生力量,如今却相互敌对起来,万剑锋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事出突然,万剑锋眼下对发生之事还只是一知半解,只有风雨欲来的不祥之感萦绕心头,他指了一人出去打探消息。那人很快回来,不是因为已经将消息打探清楚,只是因为喊杀声已经向这里逼近了。神策军本该是禁军,从某一年交由宦官掌握之后,一年年地竟变成了宦官的禁脔,于今日自然也被视为宦官一派。
来人只将短短时间内打探的消息匆匆说了,万剑锋因而得知今日之事分明是宦党与皇权的抗衡,只看今日鹿死谁手了。
他经预感到今日之事非是流血飘橹不能止,若韩约等人胜,自然对宦官一派的势力不能轻饶,若仇士良胜,韩约必死无疑,甚至大半的朝臣都要折进去。大臣们做事还有顾忌,宦党焉能想到会不会牵扯众多?
那么长安之中被牵连的人家又何止百数,趁乱作恶的歹徒岂不是更加不知凡几,万剑锋只一想就可预见来日的混乱,这怎能不让他心惊。更甚者,这被牵扯到的人家难道不包含他们自己吗?
只是他又能怎么办呢?眼下仇士良等人没找到他们,只是因为事态紧急来不及串联,可又岂会真的将他们这些人置于角落之中?
万剑锋略微沉吟,环视四周,严肃道:“万某能力低微,汲汲营营到眼下也只是个六品武官,良心这东西也许说不来叫人笑话,但眼下之情形诸位也都知晓,今日宫廷之乱波及到宫外便是整个长安之乱,万某能拿起刀却不能闭上眼,咱们虽是身不由己,但动刀时也请想想自己个儿的良心吧。”
“这边都是自己人您请明白和弟兄们说吧。”有人瓮声瓮气道。
万剑锋闭了闭眼:“圣人在仇中尉手中,局势已经很明了了,事毕之后排除异己是天然之举,咱们少不得要做一回帮凶,不是万某要诸位顶着压力做忠正之事,只是有些事能少做便少做吧。”
其余人都听懂了,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赶尽杀绝,给自己积点德。
能和万剑锋聚在一起的,自然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这些道理他们一说就懂。
万剑锋还要说些什么,心头忽觉不对,分明之前听说喊杀声已近了,怎么此刻外头却如此安静。
他眉目一凛,急忙奔出屋外,但见宫禁之中白雪纷飞,大雪掩盖着红墙黑瓦,却掩盖不住地上汩汩流淌的血色。
李昂双目瞪得老大,鼻尖萦绕的血腥气叫他几欲作呕,他脸色青白难看之极,不知是因为天寒地冻还是因为眼前这场景。
钟芙轻轻一抖长剑,一串血线倾泻而下,她身前三四个宦官抱成一团,犹如惊弓之鸟,那神情可比李昂更惊惶瑟缩,在她之后长长的宫道之中,三五个,七八个……一叠一叠的宦官倒在一起,身下流出的血在白雪上淌出道道痕迹来。冬雪与热血,冷与暖,竟然有如此强烈的对比。
万剑锋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红与白交杂的世界里,只有万剑锋眼前的青年人脸色始终如一,淡淡的,又好似冷冽如刀,极其和谐得融入这冬日中。隔着仅存的宦官三两只,这青年人的目光和万剑锋的对上,锋锐逼人,转瞬又柔和下来,青年人向着万剑锋点头示意,仿佛早朝之上同僚之间打了个招呼,这叫他觉得惊奇不已。
转瞬又恍惚,好像如今的时辰还算得上是早朝,他和这人也确实能称得上是一句同僚。
“陛下,到了。”钟芙转头对李昂说。
“呕!”李昂终于忍不住吐了。
他一吐,呕吐声此起彼伏,万剑锋才瞧见两人之后更有十几位朝臣与他们同在。
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大人物们眼下狼狈不已,衣冠不整不说,脸色也实在憔悴得厉害。
万剑锋身后的属下此时也回过神来窃窃私语道:“这是圣人?”
“正是圣人。”
“圣人不在宦官手中?”
“这是到咱们这里来了?”
……
钟芙入宫前便见过万剑锋,受过对方的恩惠,当年还说起过要报答,早在做宫女时她便打探过万剑锋的消息,做了朝臣的这一两年更是把他查了个底掉,对万剑锋此人的品性已有了长足的了解,正如她对李昂所说,万剑锋是个可信赖之人。
眼下她把李昂交到此人手上,谁说这不是一个足够重的报答,若他机灵,谋身之机就在眼前了。
她一路往神策军走来,一路将拦路的人斩杀,路上遇到几个落单的朝臣,他们眼见李昂在此,钟芙又是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厉害人物,这两人的小队自然就越积越多。
钟芙道:“万将军,借你的地方一用。”
“岂敢岂敢。”万剑锋心头狂跳。
“请陛下和姚侍郎移步。”
钟芙眉头一挑,万剑锋认得她。
兵部侍郎职位不低,当年这姚姓侍郎又着实出彩,万剑锋哪里会不认识。
“也请诸位……移步。”
他对着其余人道。
后面还有,正在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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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说好话(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