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自然还记得姚金鳞,当年平定节度使之乱,他的姚卿可是在里面起了大作用的。且不说他随军出征屡立奇功,只说平定沧景后他又及时发现了魏博内乱未叫这场中央同地方的抗衡虎头蛇尾地结束,这就已经叫李昂大为开怀甚至可以说如释重负。
要知道当初平定沧景之时,朝廷便背负着巨大的压力,这是李昂上位以来的第一次大的战事,也是时隔多年中央同地方的再一次角力,朝中不乏反对之声,各方都在观看,若此战胜,那么中央实力不容小觑,各地的小心思都要收一收,若此战败,王朝又如何弹压骄横的地方势力,于李昂本人在朝中威望也要大大降低,日后他在想出政令,反对的朝臣完全可以借此反驳。
李昂不同于他的兄弟敬宗李湛只喜吃喝玩乐,他是个有抱负、渴望重振大唐国祚的帝王,对于他上位之后的第一场军事演变,这个年轻人是抱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渴望去完成的,这将是他为君生涯中的一场重要证明,证明他能继承先祖的事业,不说太宗那般的盛世伟业,至少也得如宪宗李纯那样用贤任能、削平藩镇吧。
所以沧景之乱能不能有始有终的解决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那么“姚金鳞”这个人就不能不叫他记忆深刻了。
这一年是太和八年,钟芙虚岁二十六,已是从五品的官员,不可谓不年轻。她起家于军中,于平叛节度使中崭露头角,做县令后又推广作物、鼓励海贸、改良纺织机器,资历和政绩也不可谓不丰富。
对上为国分忧,对□□恤百姓,这样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官李昂看了都感慨连连,于是大笔一挥将人调往中央。
来吧,到朕的身边来吧。
钟芙:???
钟芙就这样由地方调往长安,任兵部侍郎一职。
兵部侍郎是正四品下的官职,只看升职的速度,钟芙这是坐了火箭往上升。这对大部分官场人事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兴高采烈的大好事,毕竟谁不想升官啊!
可钟芙是真的不太想。
这几年的中央朝堂简直可以用风云万变来形容,牛李党争频频,朝堂之上今个他上来,明个你下去的场面并不鲜见,钟芙无意卷进这个旋涡之中,更别提还有宦党时不时横插一脚,钟芙是多想不开才要往浑水里去扑腾。
可话又说话来,朝廷的调令哪是她一个五品官能推辞的,眼下裴度已被人挤出长安,更是由不得钟芙“任性”了。
三好看完调令就着人收拾行囊准备搬家,钟芙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心事重重。
两人搭档以后,钟芙的所有决定都不曾瞒着三好,自她上任之后,朝廷的邸报也是两人一并阅览,所以钟芙在发愁什么,三好心知肚明。
眼看台州这里有点起色,她们便要去往长安了,便是三好自己也不舍得,更为即将到来的纷争而感到忧心忡忡。
她撩起裙子也在钟芙身边坐下:“阔别长安也近十年了,不曾想此番回去我都变成圣人亲封的‘百善夫人’了,真是不敢想啊。”
她二人在外都是端庄有礼的做派,如今却双双歪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毫无顾忌,叫府外的旁人看去怕是要吃惊的,府里人远远瞧着却视若平常。因为他们老爷夫人私下里就是这般不拘小节的模样。
钟芙淡淡道:“眼下朝堂上宦官势大,当年死了一个王守澄,后来又上来一个梁守谦,眼下又变成仇士良,可见想要根除宦官势力只靠杀是杀不完的,只要君王有心,一旦动了起用宦官的心思,那么他们便像春风吹野草一样,随时能卷土重来。”
王守澄、梁守谦、仇士良都是一时的大宦官,当年她设计杀了王守澄,虽并不期望就能遏制朝上的宦党势力,但如今历史又按老路重演,可见该除掉的不止是某个人,更应是某种制度。
三好闻言胸中也不禁漫上一层忧虑,片刻后她又自我开解:“好在官员贬谪得多,就地处死得少,左不过流放岭南,咱们吃荔枝去。”
钟芙倒是一愣,很快笑起来:“是极是极,大不了去岭南吃荔枝也没什么好怕的。”
此时苏轼还没出生,怕是她可以提前尝尝“日啖荔枝三百颗”是什么滋味。
想想看党争这么些年,失势的朝官多数死在路上,倒还很少是被下狱处死的,钟芙身边拢共就三好一个亲人,如何还看顾不了她。
花了半月的功夫将府中事务处理好,临赴任前钟芙去找周刺史辞行。李怡下山那年,周刺史便说不久要致仕,如今五年过去了,因着推行新作物,推行新的纺织技术一事迟迟没有卸任,他不卸任对钟芙来说是件好事,新上司需要磨合,不一定能和她相处得来。眼下钟芙要走,台州的政策还要靠周刺史继续维持。
“眼下朝堂上斗争得厉害,小心为上啊。”周刺史这么嘱咐道。
“金鳞明白。”
周刺史活了大半辈子,风云变幻不知经历了多少,在他看来,此时钟芙去往长安绝无好处,但他无计可施只能多加嘱咐叫她遇事不可强出头。
她们八月初从台州出发,先是坐海船抵达扬州,又沿江去往长安北上,抵达长安时已是半月后。
长安繁华依旧,三好撩起帘子观长安街景象只觉几年前的逃亡依稀只在昨日,当日逃出宫时她是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回来。
她忽然放下帘子忧心忡忡地对钟芙说:“我忽然想起一事,日后你若赴宫宴是必要携我一起去的,你瞧我现在同以前差别大不大,若是被人认出来可怎么办?”
钟芙煞有介事地盯着她左瞧右瞧,好一会儿在她越来越紧张的神色里笑道:“放心吧,认不出来的。”
三好虽说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但在诡谲的深宫里当宫婢,成天都要担心自己的小命,这种处境下人是胖不起来的,三好更是偏纤弱,反而是出宫后的这几年,别看又是同海外土人交涉又是打理生意吃了不少苦头,但人反倒一天天胖起来,再加上长年累月习武,三好整个人都呈现出一股勃勃的生命力,同以往大有不同,虽说面貌同幼时相似,但谁能相信一个早被记录为死亡的宫人摇身一变成了圣人亲封的百善夫人呢,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又何处来的怀疑。
钟芙只叫她放宽心,没人能认出来的。
此后三好参加过数次宫宴,果然不曾有事,她甚至曾与幼时的好友小顺子打过照面,可对方全然恭谨的表情已然表明他不曾认出她来。
她感到庆幸的同时又有一种难言的怅惘弥漫在心头。
说回眼下。
钟芙参加朝会第一天便敏锐地发觉有人在暗暗观察他,她扫眼过去将对方抓了个正着,对方不闪不避,神情颇有些傲慢,上下打量了一番钟芙便转过头去。
同为兵部的同僚冷哼一声,对着钟芙道:“那是御史大夫郑注,颇为圣人喜爱。”
他说罢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原是郑注,钟芙了然。
此人本是一江湖郎中,后结交襄阳节度使,继而结交诸多朝臣,后还出任昭义节度副使,今岁李昂头疾发作,郑注将其治好便彻底得了李昂的信赖,如今已是李昂身边一等一的宠臣了。真说起来,他的晋升之路比钟芙还要传奇。
不过好说不好听,他这晋升之路上也少不了宦官的影子,朝上也诸多鄙夷。他又与宰相李训狼狈为奸把持朝政,百官是敢怒不敢言。
钟芙自然察觉得到郑注对自己的敌意,他们远日无冤,想来只能是近日有仇,世间的大部分仇怨都与升官发财这四个字有关,钟芙想了想,莫不是与李昂有关?
嘿,还真叫她猜准了,可不是与李昂有关嘛。
郑注自诩是李昂身边第一贴心人,可随着朝堂上的人员调动,他惊奇地发现,李昂心中竟还有个特殊的存在,那就是新任兵部侍郎姚金鳞!
这个发现叫郑注大吃一惊,他火速查阅此人履历,发现此人与前任宰相裴度有密切关系,当日他参与平叛节度使作乱,便是裴度力荐。
这姚金鳞无异是裴党!
裴度早已不在中枢,自那年李德裕任宰相他便被调出长安任襄州刺史,不过裴度虽然远离长安,但他在李昂心中的地位依旧很高,只要他上表,李昂没有不同意的。眼下钟芙被李昂青眼相待,郑注第一时间归结为裴度的缘故。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郑注连同一战线的李训都与诸多不满,何况被李昂特殊相待的钟芙。
他的动作来得很快,仅仅是第三天,他便行使了御史大夫的职权,在早朝上弹劾起了钟芙,理由是“与民争利”。
“兵部侍郎姚金鳞授意门下开设商铺,借海运之便谋取私利,理应革除兵部侍郎一职,贬为庶人!”
李昂两个眼珠子几乎不会转动,倒抽一口冷气琢磨郑注怎么与姚卿掐起来了,这两个人哪个出事都是他不想看到的。
他迟疑道:“姚爱卿,可有此事啊。”
钟芙向大义凛然的郑注扫了一眼,不紧不慢自辩:“回禀陛下,郑御史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商铺在臣妻名下,只是并不像郑御史所言是为谋取私利,其中收益多用来扶持当地教育、民生,臣有账簿为证。”
郑注冷笑道:“听闻姚侍郎的珍宝阁都要开到长安来了,怎么也要扶持长安的经济不成。”
钟芙老神在在地掀了掀眼皮,慢条斯理道:“那也未尝不可。”
郑注又要说话,冷不防户部尚书上前一步道:“陛下,姚侍郎此前在台州任职,任上爱民如子,颇有政绩,自他到任后,台州五年间粮税都是第一,臣听闻如今的红薯等物都是姚侍郎借海运推广全国,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私心呢。”
等他说完,太府卿也上前为钟芙辩护。
郑注眉头紧皱,那姚金鳞不过刚来长安,怎么一时间笼络了这么些人手,他怎么做到的。
这一点在场的吏部尚书最为清楚,这些为姚侍郎说话的几乎都是浙东籍的官员,便是有几个不是,那也有浙东任职的经历。
钟芙从容自若,笑话,这些人大半被三好拉进自家生意过,她要不干净那不是变相地说他们也不干净么,他们不止是为她奏疏,也是在为自己辩解啊。
查了一下,台州是上州,刺史该是从三品,我想成下州了。所以从县令往上跳刺史有点太快,怕闪着腰,所以后面把官职修改成了长史(从五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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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说好话(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