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 第12章 第 12 章

陆听寒的一剑，直到很多年后，俞不晚依然历历在目。

白衣仙人身姿飘逸，剑光流转，挥出浩然一剑，那瞬间，天地之间都变换了颜色。

那是和父亲的刀完全不同的武器。

剑刃锋利，刃如秋霜，飘然挥动，仿若有千钧之力，有千军万马不可阻挡之势。

俞不晚没有一刻如此憎恨自己力量的弱小，也没有一刻如此深刻渴望自身想要拥有力量。

她的眼神紧紧地盯着陆听寒，白衣仙人遗世独立，不愧是剑道魁首，不愧是有着剑神的称号。

那一刻，小小的种子在她的心底萌芽破土而出。

看着抱作一团的二人，陆听寒挑了下眉，语气淡漠：“你父亲也上山来了，想必听到动静很快就会赶来。”

俞不晚呆呆的点头。

看着眼神一直黏在自己老爹身上久久未能回神的俞不晚，陆无忧狠狠的瞪了陆听寒一眼，毫不迟疑地伸手将她的头转过来，神色担忧：“害怕吗。”

俞不晚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有你保护我，我不害怕。”

只是，她偏了偏头，看向了静静躺在地上，尸体渐冷的祝飞。

他脖颈的鲜血早已发黑凝固，右手还死死捂在伤口处，他直到死去也未能合眼，双目瞪的浑圆，嘴巴大张似是想要呐喊，透露着挣扎与不甘心。

“只是还没能问清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或许本就是误会一场，或许他本来都不用死。”俞不晚软软地靠在陆无忧胸口处，声音低沉，有些叹息道。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小小姐，你没事吧！”绿袖尖尖的声音将俞不晚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绿袖的妆容早已全部被汗水冲花，嫩绿的裙摆沾满了泥泞与枯草。她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跑来，身后急匆匆地跟着一大串家丁，看着狼狈不堪的俞不晚，心痛的一下子抱住俞不晚就开始大哭。

“都是我不好，我要是一直跟在小小姐身边，小姐就不会出事了，怎么会吃这种苦。”绿袖哭的撕心裂肺。

绿袖的悔意越来越深，都是她不好。

在找不到俞不晚的这段时间，绿袖什么都不敢想，只能在心中不停的向菩萨祷告，保佑小姐平平安安，保佑小姐千万不要出事，否则她还有何颜面活于世间。

看到安全无虞的俞不晚，绿袖心中高悬的石头总算落地。

但俞不晚嘴唇苍白，精巧的发髻早已蓬乱的像只刺猬，全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一想到向来像朵花一样被呵护的小姐受这种罪，一时间绿袖的心又焦又疼。

看着自责不已的绿袖，俞不晚伸手想替她擦眼泪，结果黑乎乎的小手越擦越花，两个人相互瞧着，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俞不晚一切无恙，并没有受什么大影响，陆无忧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转头又跟俞家的家丁吩咐道：“山上应该还有一个同伙，瘦瘦弱弱的，一时不察被我用木棍打晕了，你们仔细搜搜，带给俞门主。”

莫了，想了一下，又特意叮嘱道：“那个人并不会武，一定要保他性命无虞。”

家丁们虽觉得奇怪，倒也点头应下来了。

“下山吧。”声音淡漠，正是出手过后一直充当人形立柱，久不发声的陆听寒。

看着不停打着寒颤，脸色越来越苍白的俞不晚，陆无忧的一颗心又揪起来了，推开想要抱自家小姐的绿袖，抱起俞不晚就大步流星朝山下走去。

绿袖有些呆滞，追在后面高喊陆少爷陆少爷，陆听寒看着自家儿子着急忙慌的样子，笑着摇摇头。

九华门的正厅内，宾客早已散去，喧嚣声嬉闹声早已悄无，气氛森然。

九华门的人都围成一团，有人来回踱步，有人翘首以盼，焦急的等着俞不晚归来。

俞不晚像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被陆无忧紧紧抱在怀里，乖巧地揽着陆无忧的脖子，两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看到此情此景，本来精神就紧绷的俞不尘顿时炸毛，一脸不可思议的指着他们，高声尖叫：“这小子在干什么！”

俞青沐大步向前，身后带出了一股风，伸出双臂，紧紧地将俞不晚抱在怀里，贴在俞不晚灰扑扑的脸颊上蹭了蹭，感受到女儿的温度，才算是放下心来。

“以后定要让绿袖寸步不离的跟着你，你可是吓死爹了。”俞青沐心有余悸。

说完，朝默不作声充当人行门柱的陆听寒点点头“谢了，兄弟。”

陆听寒颔首示意。

俞青沐一边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一边轻声安抚着俞不晚，俞不尘慢慢踱步跟在后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伸手点了点俞不晚的额心，阴阳怪气：“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跑。”

俞不晚理都不理他，轻哼一声又钻到俞青沐的怀里。

俞不尘看着毫无悔改之意的陆不晚，越想越气，抬腿便给了身后家丁一脚，大声呵斥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妹妹，人呢，抓住了没，这点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

家丁们立刻将将五花大绑的祝安拖了上来。

祝安双手被用麻绳紧紧反绑在身后，嘴里塞着一团麻布，衣衫凌乱，两边的脸胀的通红，原本无神的双眼，看到将俞不晚抱在怀里的高大男人，眼里迸射出触目惊心的恨意，嘴里支支吾吾发出声音，受弱不堪的身躯一下子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如果不是被家丁死死摁住，只怕是下一秒就要冲上前去要与俞青沐同归于尽。

俞不尘丝毫没有客气，对着祝安脑袋上便是一脚，鲜血从祝安的额头上蜿蜒落下，一滴滴落在地上，仿佛开出了一朵妖艳的花，

俞不尘面带嫌弃，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对着护卫破口大骂：“这种模样都能在九华门里绑人，你们是一群废物吗？”

俞不晚有些不忍，她紧紧抱着父亲，小声叫住了俞不尘：“哥哥，别打了，听他解释一下吧，或许有什么误会呢。”

听到这声哥哥，已经许久没见过如此软弱无害乖巧听话的俞不晚了，俞不尘整个人也软了下来，不情不愿的扯下祝安嘴里的麻布：“喂，老实点，说实话，我们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祝安双目大睁，看着众星拱月般稳居高堂，目中无人，睥睨四方的俞青沐。

突然想到自己的大哥，舍不得多花一文钱只为供自己读书的大哥，只愿意自己啃馒头而愿意给他热乎乎肉包的大哥，孤独的冷冰冰的躺在棺木里的大哥。

而现在，连二哥也不在了，这个只有他一个人了。

思及此，祝安越想，恨意越深，仇恨一时间涌上心头，热血在胸膛里翻滚沸腾，冲红了脸庞，他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罗刹，声音阴森诡谲：“俞门主好大的忘性。”

“也是，我们这种小人物，怎么会在你们这些翻云覆雨的大人物面前留有姓名。”他自嘲道。

祝安抬起头，挺起胸膛，目光直视着俞青沐，毫不畏惧：“十五年前，汝阴郡十里坡上，您俞大侠好生气魄，英雄救美，救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受辱女子，当场杀了作奸犯科之人，一刀毙命，如此快哉英雄之举，俞大侠可还记得。”

俞青沐是记得的，瞧着眼前恨意滔天的年轻人，他的思绪仿佛一下回到了过去。

那时候他也还是个热血少年，初出江湖，锋芒毕露，自视甚高，结下了不少仇家，路过十里坡时，只见一柔弱不堪的女子，衣衫半解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高呼救命，他想也未想就出刀斩杀了男人。

不曾想，女子是为报仇而来，英雄救美不过是个早已为他预设好的圈套，只是可怜了这个路过的男人含冤而死，行至半路女子原形毕露，等他解决完回来寻找尸体想安葬时，尸身却早已不见，只有地上残存的大片血迹，还有早已浸满鲜血的包子。

“不问青红皂白，不辨是非，甚至连给我大哥辩解的一个机会都没有。只是女子的几滴眼泪，便毫不犹豫的挥刀而下，只留下我们大哥冰冷的尸身。”

祝安字字泣血，俞不尘满脸的不可置信，俞不晚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父亲，轻轻握住父亲的手，语气带些犹豫：“是真的吗，父亲。”

是真的。

俞青沐是真的懊悔过，少年意气，冲动行事，他甚至都未曾仔细瞧过那个男人的模样，狂风柳叶刀，一刀毙命之。

是他太过相信自己的能力，是他轻视了女子的力量，也是他从未将这些弱小宵小放在眼里。

是他错了。

“俞门主。”祝安如同一只泣血的杜鹃，声嘶力竭，“如今你阖家幸福快快乐乐为你庆生，而我大哥孤苦伶仃身处黄泉，你怎么能让我们不恨啊。”

“这就是名门正派，这就是大侠们的江湖。”

满室静默一片，安静的房间仿佛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众人低头，不敢应声。

只能听见祝安嘲讽的大笑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