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群芳谱 第3章 冷冰传奇·冰棍（下）

冷冰传奇·冰棍（下）

作者：天际驱驰

（七）承欢

竹擎安慢慢坐倒在地，轻轻地、充满痛楚地、极力压抑地说：“冷静！”这是爱她疼她的父亲，可是她的剑却刺入了父亲的身体！长剑刺入父亲身体时的感觉，竹疏永远也不能忘记。竹疏头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哪里还谈得上冷静？只是紧紧抱住父亲不停地哭叫：“爹，爹，爹……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竹擎安叹着，还像从前那样轻柔而爱抚地拍了拍竹疏的肩膀：“忘了我教你的吗？”这熟悉的动作让竹疏狂乱的心略为平静了些。狂乱中她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深刻用心：他知道她迟早会面临这么一天，他一直苦心孤诣地训练她冷静镇定，其实是在努力帮助她渡过她人生中的难关。

中年男人也无力地坐倒在地，身形似乎有些颤抖。他脸上的冰渣很快就化成了血水，很快被从破洞中倾注而下的霪雨冲刷干净。他嘿嘿地笑道：“本来我不想杀你，不过我快要死了，一定要拉你陪葬。老三，你不怨我吧？”

“你！你，你……”对于这个杀害父亲的真正凶手，竹疏不知道说什么好。头脑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乱纷纷地，她什么念头也抓不住。却听竹擎安说道：“当年咱们结义，不是说过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吗？兄弟怎么敢怪大哥。”

这个中年男人竟然是竹擎安的结义大哥。

“咦？”屋角传来一声惊噫。然而屋中各人俱都心神激荡，谁也没注意到这极轻的一声惊噫。

中年男人的肩头开始渗出血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般不够爽直：你明明在怨恨我。”血水很快又被雨水冲走。

“十八年的时间还没到。”竹擎安的话语里有无法掩饰的怨恨。中年男人提前到来，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哼哼。”中年男人肩头的血越冒越多，毫无停止之意：“是谁先违反了咱们当初的约定？你为什么要急匆匆给疏儿找婆家？还想赶在十八年期满前把她嫁出去！”

竹擎安更是一反平日从容优雅的风度，狠狠道：“是你先派冰棍杀手在我这里杀人示威，居心不良。我才想把疏儿送走。”他只想让她远离即将到来的江湖仇杀。

“冰棍？什么冰棍杀手？”中年男人有些不解。“冰棍！”他忽然醒悟，方才伤他的正是冰棍。先前中招，他只觉得一阵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剧痛之后是一股寒气深深凝结在身体里，冷彻骨髓。他抬起左手抚上右肩，竟然向伤口里插进两根手指，似乎在伤口里掏摸什么，只痛得他脸上肌肉扭曲，神色甚是骇人。随着他充满痛楚的一声轻哼，他终于拔出了他的手指，两根指头间竟然夹着一根小小短短尚未熔尽的血色小棍！这根小棍一被拔出，伤口中的鲜血竟然激喷而出，洒在中年男人落拓的脸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冰棍。

他看见了传说中的冰棍，然而是以他的生命为代价——这记冰棍已经穿透了他的心肺。他凄惨地瞪着竹擎安啼笑皆非地骂道：“你真是天下少有的大白痴！”

竹擎安皆看出有些不对劲，一推竹疏：“快，给你爹爹包扎一下伤口。”

一直静静站在屋角的淡淡人影忽然发出一声无比诧异的惊咦：“他是你爹！”这一句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齐转头看向那淡淡的人影：只见那人一身肮脏的破衣，脸上尽是污渍，是个女乞丐。奇怪的是，这女丐竟在屋中撑着雨伞，她虽然从暴雨中跳进屋来，身上衣衫却是干燥的。女丐惊诧地看着竹疏嗫嚅道：“我以为你要杀他，我才……我不知道……”她在屋顶的风雨中只窥见竹疏想杀中年男人，并没有听到屋里人的对话。

“你就是冰棍传人？”屋中人不由得异口同声地问。他们的惊诧，丝毫不下于冷冰的惊诧。

中年男人柔声道：“疏儿，过来让爹好好瞧瞧。”他们一惊之后立即关注的是他们自己的事，冰棍的传奇虽然响彻江湖，但与他们无关。

忽然之间多出一个爹来，竹疏无所适从，迟疑着没动，她根本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这男人。中年男人笑道：“原来你还没有跟疏儿说呢？你那些混帐事，只怕你也没脸对疏儿说吧。呵呵。”竹擎安说道：“那是我们间的事，不必影响到疏儿。”说着推了推竹疏：“快过去。听话，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竹疏头晕脑胀地走到中年男人面前，看见中年男人努力伸出手，似乎想抚摸自己，她什么都没想，很自然地跪下身子，扶着中年男人的手，摸上自己的脸颊。那手很陌生，很冰冷，微微颤抖着……

中年男人笑了：“我的疏儿长得好漂亮！”凝望着竹疏的眼睛充满着慈爱的光辉，颤抖的手指，慢慢在竹疏脸上移动，轻轻抚过竹疏的眼眉嘴唇耳鼻：“嗯，小小的……都长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竹疏，似乎永远也看不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越来越幸福。

竹疏被中年男人深深感染：“你不要死。”

中年男人握住竹疏的手，深深一叹：“我真不该来打乱你的生活。原谅爹。”竹疏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流着泪，拚命摇头。

中年男人继续道：“其实这些年，我已经打消了要回你的念头，竹擎安对你很好，你一直过得很好，只要你幸福就好。竹擎安忽然急匆匆给你订亲找婆家，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想来问问情况。嘿嘿，谁知道这白痴欺我带的人少，一见面二话不说，想来个先下手为强。哼，这些年，你没有白过，难过我就白活了？跟我动武，不是自找死路？”

竹擎安也是一脸啼笑皆非的表情，虚弱地说道：“想当年，大哥的手段……”那是他永远也难以忘记的噩梦。先下手为强，是他用血换来的教训，他怎么也想不到中年男人此来，只是想“问问情况”。

中年男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气息越来越弱，竹疏哭叫：“别说了。冰儿，快来救我爹！”

中年男人呵呵笑起来：“能听见你叫我一声爹，我此生不虚了！”

冷冰一声不吭地走过来。那记冰棍她本来是打算从中年男人头脑直贯而下，令他立即毙命，但中年男人的头及时偏了偏，冰棍只从右肩插入。以冰棍的威力，虽避过了心脏要害，但也绝无侥幸之理。

竹疏忽然一跃而起，一脚踢飞冷冰撑着的雨伞，破口骂道：“你他妈人都敢杀，还怕淋雨？”

风雨中冷冰跪倒在地：“对不起，竹子。”竹疏扶起中年男人叫道：“你快救他，你快救他啊……”

“你们是朋友？”中年男人拉起冷冰的手放在竹疏手上：“答应我，永远做心意相知的朋友，不要像我们……”他吃力地掏出一把铜锁塞在竹疏手中：“……天意如此，不要怪你的朋友。”他的眼光转向冷冰：“替我照顾疏儿。你们要好好做朋友。”竹疏拚命点头。破洞中漏下的雨水把冷冰脸上的污渍冲刷一尽，露出她凝脂一般细嫩光滑却苍白的脸：“我会的。”

“秀姿。”中年男人竟然直呼竹夫人的闺名，显然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竹夫人仍是一脸木然，置若罔闻。中年男人又叫了一声，竹夫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边一切都没有反应。竹疏大叫道：“娘。”竹夫人蓦然惊觉，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目光看向中年男人。

“这次来，我还想做件事：看看你，把你最喜欢的珠花插到你头上。”中年男人看着被竹疏一掌拍掉，珠子已经散落的珠钗：“唉，可惜不能了，我真失败。”竹疏想过去拾起珠钗，一抽手赫然发现中年男人已经断气了：“你……你不要死！”

竹夫人幽幽开口道：“你们放心去吧。疏儿，别难过，过来。”竹疏过去偎进竹夫人的怀抱。过去每当竹擎安大发雷霆时，这怀抱都是她温暖的避风港湾。偎进母亲的怀抱，竹疏就感觉有了依靠。

竹夫人拥着竹疏，眼睛却看向冷冰：“请问姑娘可是冷香谷的冷大姑娘？”竹夫人竟一口揭破她的身份，冷冰吃了一惊，随即释然：以竹擎安夫妇对竹疏的关心爱护，自然不会放任竹疏乱交朋友，想必早已经暗中考查过自己。冷冰点点头。

“你怎么又是冰棍的传人呢？”他们知道竹疏很寂寞，当他们知道与竹疏论交的乞丐是冷香谷的冷大姑娘时，他们还深为竹疏高兴。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冷冰还是冰棍传人：“为什么在这里杀人？你跟锁玉盟是什么关系？”

冷冰摇摇头：“锁玉盟？没听说过。那些人阴魂不散，总想杀我，我就杀他们，有什么奇怪的？”她施展冰棍杀人后，本想一走了之，但终究顾惜与竹疏的交情而留了下来。当她想回去毁尸灭迹时，尸体已经被人发现，报了官。冷冰知道她的仇人很快就会找来，但她还是一直逗留在清灯镇。

原来冰棍杀的只是自己的仇人，跟竹家的恩仇全无关系。竹夫人喃喃道：“天意，天意。”

竹夫人垂下头轻轻抚摸着竹疏的秀发：“你已经长大了，以后什么事都要自己拿主意。”竹疏在竹夫人怀里点点头，她只想尽快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美美睡一觉，她只想等她醒来时，一切都已经雨过天晴。

竹夫人抬头看向冷冰，玉容呈现出一片死灰色：“冷姑娘，请你再答应我一次：好好跟疏儿做朋友，要相亲相爱，千万不要反目成仇。不过这也难说得很，想当年……”她抚摸着竹疏的手渐渐停止，头和手都无力地垂下来。

“娘——！怎么啦？”竹疏凄惨地大叫。冷冰这才注意到竹夫人的脸色，一搭竹夫人的腕脉：“令堂已经……死了。”

竹疏扑向竹擎安大叫：“爹爹！”竹擎安竟然躺在地上任凭竹疏乱摇也是一动不动，竹疏惊骇欲绝：“爹！爹！爹……”冷冰过去搭了搭竹擎安的腕脉：“令尊也已经……”

竹疏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晕倒在风雨中……

（八）他们以他们的方式爱着我

“以前我总是觉得他们管得太多了，现在再想让他们管管都不能了。”竹疏一身缟素，容色憔悴，沉思的神情令她的眉目间多了一些忧伤，少了几许稚气：“现在回想，他们一直以为只能爱护我十八年，所以想把他们一生的爱浓缩在十八年里全部都给我。冰儿，你说得不错，他们以他们的方式爱我，只是我不能理解。”当她能够体会父母爱心的时候，她已经永远失去了父母。她看向三座新坟叹了一声：除了竹氏夫妇，还有一个叫凌云天的男人同样是她的父亲。不管他们有什么恩仇，他们已经结伴去了阴世，这一路不会寂寞。

凌云天带来的手下，看见竹疏手上的铜锁后立即把竹疏奉为锁玉盟盟主，并在竹家风雨飘摇，竹疏六神无主之际支撑起竹家，帮助竹疏渡过难关。

“嗯。”冷冰一直陪伴在竹疏身边，却可怕地沉默着。她仍然穿着肮脏的破衣服，被雨水洗干净的脸一直很苍白：“他、们、以、他、们、的、方、式、爱、你。”冷冰一个字一个字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把这句话嚼碎。她一直咀嚼着这句她曾经说过的话，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

从墓地返回竹宅，冷冰在竹宅外止步：“竹子。”

“你要离开了？”

“嗯。”

“又去天涯流浪吗？”

这一路行来，冷冰的脸上明显多了些生气：“回冷香谷。”

竹疏笑了，经历过风雨，她还是笑得那么纯真：“你决定不再逃避了？”

“我在外面惹了祸，被人追杀，爹爹妈妈竟然袖手不管，我很难过，以为他们不要了我……”脸色有些沉重，更多的是茫然。

“不会的，冰儿。”

冷冰笑了一下，笑容使她的脸生动明艳：“他们不管我，也许有他们的用意，只是我不能理解。也许他们正像你的父母那样用他们的方式爱着我，只是我无法体会。”

“嘻嘻，你一路上像念经一样念叨着这句话，果然念出了点心得。”好友的振作，在竹疏惨遭家变之后，带给竹疏一丝喜悦：“如果他们还是不肯帮你，你也不许哭丧着脸又逃避！”

冷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雨过天晴的笑容：“我会像你一样，自己解决好自己的事！我也不能一辈子都依赖父母。”

分别在即，竹疏有些依依不舍：“冰儿，这里也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千万不要一去无踪啊。”

“不会的。最多三年，等你孝满除服后，我一定会回来喝你的喜酒，做你的陪嫁丫头。一辈子跟你恩恩爱爱……”冷冰的脸上第一次荡漾起少女特有的娇憨顽皮的笑容。

“少来疯话！”竹疏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涩的红晕，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冷冰：“路上买点衣服钗环，好好修饰一下，别让你父母看着你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