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谋与帝王业 第7章 【帝王业篇】 二】

萧泽川初见九公主那年四岁，九公主三岁。

彼时他随着父亲——大郢护国公——第一次进宫面见圣上，他的小短腿走了许久许久的宫道，圣上的永和殿前的台阶对四岁的萧泽川来说也好高好高，他要努力把步子迈到最大才能走进殿里见到圣上，那个人人口中威严神圣不可侵犯的男人，正坐在璧丽堂皇的永和殿中，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堆黄黄白白的书页，一脸慈祥地逗弄着怀里奶团子似的女娃娃。

那女娃娃露出的小脑袋粉雕玉琢，青黄宫裙精细刺绣，琉璃簪子衬着她的乌发如云，小小地一只坐在圣上的腿上被环在怀里，手里抓着圣上的龙袍袖子，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是葡萄，就这么看着萧泽川。

年纪还小的萧泽川被父亲提醒规规矩矩地中正了身子行礼：“参见陛下，见过九公主。”心里想的却是——九公主好漂亮啊，虽然人还小小只但是长大后一定比国公府里任何一个婢女都漂亮。

萧泽川是护国公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熊孩子小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的，他阿娘去得早也没人和他唠嗑这些，导致他就以为小孩子每一个都像九公主一样乖巧安静，以致于后来九岁的萧泽川见到了皇后娘娘七岁的侄女哭鼻子，才知道原来那才是姑娘家常有的姿态，他恍然就觉得九公主好不一样，九公主好特别！

自那日面见过圣上后，圣上有意让萧泽川进宫陪九公主念书，恰巧这也正中了护国公下怀，于是年仅四岁的萧泽川就这么被扔进了宫里，只是进宫前父亲很严肃地带他去了一趟家族祠堂，把他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要记得，学好一身本事回来，要记得，我是你爹！”

四岁的萧泽川觉得莫名其妙，他只是去读书，难不成读书会把人读傻，读到自己的爹是谁都忘记了？

入了宫，萧泽川发现圣上是个很称职的父亲，每每都是下了朝亲自教授九公主的功课，就像还在护国公府时萧泽川的父亲对萧泽川一样，一笔一字都是亲自握着他们的手来教。

九公主每每听学，腰杆都挺得板直，萧泽川偶尔想要偷偷懒，看到九公主这般后男孩子的好胜心一起，硬是生生让自己把腰板子支起来，何况他还看见了九公主偶尔会向他投来目光——要知道听学时的九公主眼中从来只有圣上！这就说明他萧泽川是九公主眼里除了圣上之外第二重要的人！不能丢脸！

就这样，萧泽川住在皇后娘娘的未央宫偏殿里，皇后娘娘身子一向不大好的，每隔十天半个月都要喝药，与圣上育有一个九公主外还有一个十皇子，同住在未央宫。

萧泽川每日陪着九公主念书，偶尔同九公主与十皇子一起到御花园放放风筝，或者到藏书阁去抄抄典籍当练字，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十皇子长到了五岁，被封为了皇太子，来同他们一起听圣上教学。

十皇子不愧是九公主的弟弟，两个人除了都爱玩风筝，听学的模样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里仿佛除了圣上之外别无他物，沉浸式听学，连低头书写的频率都一模一样！

萧泽川自愧不如，只能奋起直追，但他天资有限，对书袋子这样的东西兴趣不大，怎么都比不得两位皇子公主。

一日，圣上在堂上考学，问道：“泽川，‘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此句你作何解？”

萧泽川忽而被点了名，脑子一顿激灵！恭恭敬敬地站起拱手作了个礼，不紧不慢地说道：“此句出于先人名作《出师表》，卧龙先生感念汉昭烈帝的知遇之恩，以一生作为纯臣相报，汉昭烈帝临终托孤，不想汉孝怀帝是个不精于治国之道的，彼时正逢天下三分的乱世之际，卧龙先生便以侍卫之臣与忠志之士皆力图保家安国之迹来劝说点醒刘禅，实是卧龙先生的良苦用心。”

圣上想必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许多，露出了些许赞赏而又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萧泽川有一丢丢发怵，只听得圣上接着问道：“诸葛卧龙感念汉昭烈帝的三顾茅庐之恩，可投桃报李是报，投桃报桃也是报，天下才气十分，诸葛卧龙独占九分，一生只为纯臣，侍下的又是刘禅这般君主，岂不是委屈了些。”

萧泽川听着这番话有些模糊和懵懂，却毫不掩饰心迹地直说道：“可卧龙先生答应了汉昭烈帝啊，答应了就要做到嘛。”

圣上听此言，将萧泽川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答应了，就要做到？”

“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食言而肥，并非君子所为，诸葛先生是君子，自然一诺千金，愿以命相守。”

就像萧泽川答应了给九公主扎风筝就一定会做到，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不算话。前段时日他发着高烧也要为九公主画完那只一池锦鲤的风筝，只因九公主同他说过——“你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啊。”

当然最后他被九公主凶了，因为生病了不好好养病。圣上听了萧泽川这番话，盯着他看了片刻便笑了，问道：“泽川是从哪里知道得这般清楚这《出师表》的讲义？朕记得还从未同你们讲过这些。”

萧泽川老实回答：“回陛下，九公主素爱藏书典籍，臣常常陪伴公主左右，总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的。”

“原来如此，不愧是朕的女儿。”圣上对此颇为骄傲，看向九公主的眼神满是欣许：“那泽川，你可愿意一直陪着九公主念书？”

萧泽川那年才堪堪九岁，什么朝堂局势深谋远虑统统没有，只知道能够陪在九公主身边就是莫大的幸福，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臣愿意。”

“答应得这么爽快？君子之诺可是重如九鼎的。”圣上似是打趣又似是认真地劝说道。“臣愿意。”

萧泽川故意秉着礼，站得笔直：“臣愿意一直陪伴九公主身边。”说完这话他悄悄地用余光看向了九公主的背影，初秋的暖阳温黄，披洒在九公主如瀑的墨发和月白色的宫裙上，冷清中带着一丝丝暖意，一旁的太子转过头来看向他，对他笑了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那泽川可要记得，今日你当着九公主和太子，还有朕的面说的话，食言而肥可不是君子所为。”圣上看起来心情大好，没给他们留任何作业。

倒是九公主，下了学堂就回头拉住了平日里跟在自己背后的萧泽川，一手握拳后伸出小指头，萧泽川也不明所以地照做了，只见九公主主动将他俩的手指勾在一起：“拉勾了的事就不许变了，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要一直陪着我，也要听我的话。”

萧泽川傻傻地笑了，重重地点头：“嗯！”

两日后是朝中柳丞相的四十岁寿辰，那日圣上让皇后带着九公主和十皇子一同去丞相府上贺寿，柳丞相是两朝老臣，圣上敬重，九公主也让萧泽川跟着去了。

萧泽川就是在丞相府见到了“刘晴珍”，那是个闹腾的小姑娘，一见着萧泽川就缠着他一块玩，话还多，穿着一身亮粉色的衣裙蹦跶蹦跶，听她自报家门说她是皇后娘娘的侄女，祖父是当朝的刘太傅，今日是随着母亲前来替丞相贺寿的，她觉得萧泽川好看所以想要和他一起去水池里摸鱼……总之就是很聒噪。

九公主随着皇后娘娘去接受拜见了，刚出来院子里就瞧见了萧泽川被刘晴珍挽着胳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顿时平日里见着萧泽川还有三分笑容的脸蛋就淡了下来。

萧泽川见九公主转头就要走了，连忙拉下刘晴珍的爪子跟了上去。

“殿下可是不高兴了？”萧泽川跟在九公主身后当了一小段路的鹌鹑，才大着胆子问道。

“没有。”九公主的语气平静如水，但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向萧泽川：“是刘家妹妹好看还是我好看？”

她平日里是不大爱打扮的，宫人们也只给她略施些胭脂，口脂也是淡淡的，若是浓了她要不高兴的，因为不好洗，浪费读书的时间，衣服也是素色的，因为觉得那些艳色很俗，宫里只有她一位公主，她不需要和谁争宠，所以她也没向别人问过“谁谁谁好看还是我好看”这样的话。

萧泽川看着九公主一脸不在乎但是眼神出卖了她想法的神情，忽然郑重地说道：“自然是公主好看的，公主比臣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好看！”

虽然九岁的萧泽川见过的同龄女孩子只有九公主和刘晴珍，但他说得信誓旦旦，九公主忽然就浅浅地笑了，萧泽川也跟着笑了。

接着他听见九公主说道：“若有一日你不想待在宫里了，你和我说就是了。”

“可臣答应了公主，要一直陪着公主念书啊。”萧泽川不明白九公主的意思。

“傻子。”九公主转身走了。傻子萧泽川在皇后面前被刘晴珍告了一状，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说萧泽川不理她不和她玩，天地良心苍天可鉴刚刚他被她强拉着下池子里摸鱼还弄湿了鞋袜，真是满口瞎话，幸好九公主站出来说是她拉着萧泽川去给她上假山上去捡帕子了，皇后娘娘自然偏爱自家女儿的，只能好好安慰刘晴珍又不能把萧泽川怎么样，且本就是孩子间的打打闹闹无伤大雅，若是罚了谁反而显得小题大做又坏了丞相府喜庆的氛围。

但最后丞相府的氛围还是被破坏了，因为柳丞相的小孙女和太子打起来了！

听闻起因是太子不小心把汤水洒到了柳家小小姐柳婧箬的裙子上，堂堂太子心高气傲拒不道歉，那位小小姐据说是刚从渭西边关之地回来的，身手又好又虎，两拳就打得太子成了熊眼，最后这件事闹到了圣上面前。

萧泽川看着永和殿里跪在圣上和皇后面前的太子和柳家小小姐，太子还像往日一样端正着身子，脸上隐忍着委屈，而身旁的小姑娘梗着脖子一脸骄傲，面见帝后也毫无畏惧之色，两人的衣裳都沾满了泥巴尘土，脸上还有泥块，萧泽川是亲眼见着这俩人在假山旁纠缠着打滚的，太子的一身月牙青长袍和柳婧箬的红衣锦绣华裙都是不能再要的了。

最后这件事以两个人各罚抄五十遍《道德经》稍作惩戒为结尾，圣上赐下了不少东西以慰问丞相府。

“沈从策得好好练练骑射武术了。”受了太子所求帮忙抄书的九公主拉上了萧泽川，她边抄边说道。

“抄书一事殿下全数将交予臣就好，今日藏书阁值班的小太监说晚些圣上要去，殿下今日能在藏书阁读书的时刻要少许多了，不如趁早去。”萧泽川用毛笔沾染了墨水，学着太子的字一笔一划地写着。

“罢了。”九公主却不为所动：“今日先帮阿策把书抄完吧，他八成明日急着送去丞相府。”

丞相府？萧泽川想起前两日柳家小小姐在永和殿里听见圣上要罚她抄五十遍《道德经》时的表情——那确实不是个能静下心来坐在书案前的姑娘家。

这件事过后，太子再没有和九公主还有萧泽川一起听过学，圣上依旧亲自教导他们俩，但太子的学堂又是另开小灶了。

萧泽川偶尔几次在未央宫碰到下了学回来的太子，他手上的书是赫然的《五蠹》两个字。

身为一国太子，自然要习得帝王之术，而萧泽川与九公主只是臣子，不必了解这些。

又过了十日，不知是他们到了年纪还是九公主同圣上提过的缘故，宫里给他们三个开了骑射的课，请了大郢名将洛老将军前来亲授。

不过洛老将军常年为大郢镇守陇右边关，此次回朝也只为将养子送回京师。

洛老将军已然年过而立却未曾有家室，萧泽川听父亲说，洛老将军十五岁上就身赴沙场，当年与圣上就相识于边关，辅佐圣上登基后只身领兵前赴陇右镇守边关驱除狄人，一生都付了边境岁月。

他的养子是捡来的，打小就是个瘦弱多病的，许是因为这样才被生身父母抛弃，虽被洛老将军悉心地养着，可终究是边关苦寒，比不得中原盛京的水土养人，前些日子上奏得了圣恩，洛老将军就亲自将那孩子送了回来。

萧泽川上骑射的时候见过那孩子，比他小上那么三四岁的年纪，约莫只有四五岁，和萧泽川刚入宫的年纪相仿，却是怯生生的，比起四五岁时的萧泽川要瘦弱许多，细小的胳膊拿不起箭矢，来了两天就不来了，听闻洛老将军在将军府给他请了一位先生教他读书启蒙，萧泽川也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倒是柳家的小小姐，一日为着那五十遍《道德经》特意入宫面见皇后娘娘时瞧见了骑射靶场上弓弩长剑和快马，两眼顿时放了光，五六岁的小姑娘身量比一般的孩子要高些许，要了一匹小马驹飞奔在马场上，红衣被风吹得飒飒飞起，洛老将军夸她初生幼崽未成虎却已初成气候，将来定是有大家风采和造诣的，还笑侃萧泽川道：“泽川可要努力些精进了，不然可连个小姑娘都比不上。”

洛老将军是极喜爱萧泽川的，夸他骑射武术上颇有天赋，像极了他年轻时候的模样，自那日柳婧箬一来萧泽川被一番调侃后，九公主开始研读兵书研究兵器，虽然她不爱动手习武，但她热衷于鞭策和辅助萧泽川习武，后来萧泽川的骑射身手名满三军冠绝天下，是少不了九公主的用心的。

而自柳婧箬入宫以来，太子好像就和谁杠上了一样，骑射术课开在早晨，每每九公主天不亮就把萧泽川拉去了马场，可太子比他们还要早，他们到了的时候常常太子已然遛完了两圈马，萧泽川起初不明白他这副喝了鸡血似的劲究竟从何而来，直到一次骑射小考太子跑马以半圈之差险胜了柳婧箬，终于在后者面前趾高气昂后被追着跑马，萧泽川就明白了。

洛老将军教了他们十日左右就要启程回陇右了，接着是护国公，也就是萧泽川的父亲亲自入宫来做他们的骑射师父。

流水携落花日日少，日子就这样看似平静似水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