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太子大婚过后,就是平乐公主出使北境了。
萧泽川受圣命护送和亲队伍,并受九公主之命将密信交给北境国主。
一路上自盛京到北境,萧泽川从人声鼎沸的京城到了人迹罕至的边关,穿过寸草不生的荒漠,才得以到达北境八城。
此程山高路远,萧泽川已经不记得自己身上染过多少人的血,手里握着多少人的命,有被萧家收买的江湖高手,也有萧泽川的父亲豢养的暗士,临近北境边界还有多年潜伏在北境伪装成江湖人马的萧家军……
萧家人还好,就是那些真正的江湖人士有些棘手,毕竟其身手大多是在残铁厮杀里拼出来的,不乏旁门左道,且大多打着听风楼的依附名号——听风楼望家,二十多年前助当时还是忠武大将的圣上登上帝位的江湖名家之一,其绝技“双花刃”,背长刀腰软剑,双刃齐下,冠鼎武林!圣上称帝后望家就重回江湖,建起了“听风楼”,再不理朝堂事,但这些年的朝堂上萧泽川没少听朝臣们上奏弹劾的折子。
九公主说过,望家乃是名门正派,但木秀于林易招风——一如渭西安平侯——江湖中许多的游勇散侠无名小派都爱打着听风楼的名声来做事,在那些心术不正的贼寇底下,受苦的都是百姓。
虽说望家也不会放任不管,但天地四方五湖四海哪里能管得了那么多?但圣上却迟迟未动,世人或许皆以为是圣上宅心仁厚顾念旧情,可萧泽川却知道,当今世上除了听风楼之外还有一隐世的名家门派——问雪斋医毒门温家。
世人皆知,问雪斋斋主温若白乃是前朝宫中一位御医,入宫前本是一江湖游医,人成“妙手医仙”,当年乱世将起,他擅自离宫一手创了“医毒门”,而后又在乱世烽火里归入了当时还是忠武大将的圣上麾下,待圣上登基,他也同双花刃望家一般重回江湖,只是问雪斋再不收外门子弟,不问朝堂江湖事,医毒一脉的药理也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都能精懂的,于是渐渐地医毒门的名声在江湖上式微。
或许朝中人不知,但九公主和太子知道——温家人是奉旨为匪。
这个局从当年乱世之初就已经布下了,只是圣上有自己的考量,迟迟未动手。
而今这些江湖人士的介入,想来是萧泽川的父亲有心联拢了江湖势力以做助力。
萧泽川一路披荆斩棘,将平乐公主安然送入北境王城中,并不多做停留,而是布置好行军队伍,孤身一人走在北境一城里——目所能及处街巷荒凉,许多人见他都是避而远之,大约是因为他的汉人长相,以及庸政之下的百姓社风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比起大郢子民的欢声笑语烟火融乐,简直是云泥之别,甚至是有人当街霸欺老者都没人出声出手,萧泽川路见不平,却发现对方身手佼好,绝非平民百姓。
虽然穿着北境人的衣饰,但拉开对方刻意的头罩却发现是张不折不扣的汉人脸,接着那人身后的街口出现了好几个同伙,萧泽川自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寻常官宦人家甚至是贵胄皇室豢养的军兵暗士,十个也顶不了他一个的,要不是方才他手下留情,为首那个就已经死了。
但眼下,看来人是铁了心要挑事了,萧泽川也不打算让他们全须全尾地离开,正当他把那位老者护在身后摆开架势时,双方还没来得及动手,一记女声蹦出来阻止了这场对战。
眼前的女孩有几分眼熟,眉目间与朝堂上的刘太傅有些相似,萧泽川想起来了,这是刘家的小姐刘晴珍,幼时在柳丞相的丞相府拉他下池子里抓鱼的那个,如今也已长得娉婷袅袅,一身北境人宽大的衣饰下显得她身躯娇小。
若是九公主穿上这身衣裳,必定会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匕首。萧泽川忍不住想。
刘晴珍不知怎的把他认了出来,可那笑意转瞬即逝,她必定是知道萧泽川为何会出现在北境八城,他是奉了皇命为大郢而来,可她呢?
萧泽川猜到了,想必是萧家想要借刘家人的手掺和进平乐公主和亲这件事里来,他知道这几年自己不愿出宫回萧家且多次在朝堂上与父亲作对从而让父亲对他生了嫌隙和戒心,此次护送和亲队伍,萧泽川和九公主都想到了各种可能性,包括护国公会利用的朝中力量,那封密信就是以大郢九公主的名义提醒北境国主不要轻易地成了他人手中的棋子葬送整个北境,九公主是大郢皇室,这封信是威慑。
入北境王城时萧泽川就看到了几个打扮成北境人的汉人在暗中观察,他父亲大郢护国公珍爱羽毛不会让萧家军入王城冒这个险,万一事迹败露则会牵连整个萧家——在和亲路上护国公并不收敛则是因为护送的人是萧泽川,他坚信自己的儿子还没到能够做到真正大义灭亲的地步,将和亲路上发生的一切告诉圣上,他自然也是算对了的。
而到了北境,萧泽川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一定会找人来将自己拖在北境再不回盛京,以实施计划,所以萧泽川才选择孑然走在城里,免得牵连大郢那些无辜的将士。
九公主素日里对他的刻训让而今天下能与他敌手之人寥寥无几,即便是人海战术,他也能赤手空拳地只身面对大郢训练有素的军将数十人,且萧家军必不会伤他。
不过没有想到的却是他先遇上了刘家的人。
刘家不会只派一个刘晴珍来,她上头还有一个哥哥,是刘家长房嫡子,这些年既不入科举也不入军营,人人都说他是京城第一纨绔,但这样的手段都是圣上玩剩下的了,九公主说过刘家嫡子曾偷偷潜入过东宫,能越过皇城的千数御林军而丝毫未被察觉的身手,除了几位江湖大家名士与萧泽川之外,想必普世没几个人能做到。
他是去与太子“接应”的,以太子的母妃先皇后之死去离间圣上与太子间的关系,打的是亲情牌。
只可惜,刘家好不容易出了个武学不世出之材,脑子却不好使,直愣愣地去找了太子,太子可是圣上的儿子,在圣上手底下长大,能被圣上看重立为太子的人,心胸城府可是常人所能掌料?且刘家就算与太子有着再亲密的血缘,太子终究还是与圣上为父子,将来为君为王,筹谋与算计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先皇后去世的内幕连萧泽川都知道,太子岂会不知?
刘家这是在自寻死路。萧泽川知道此刻自己身后有着萧家军的人在暗处蠢蠢欲动,只要刘家的人敢先和他动手,他们就死定了。
但刘晴珍挡在了他们中间:“萧哥哥,我就知道来北境可以见到你。”堂堂刘家小姐,当朝太傅的嫡亲孙女,平日里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在盛京之中素有娴名,而他萧泽川年纪轻轻位居御林军统领,长得又是面如冠玉俊眼修眉,惹得京城多少贵女的仰慕,何况这位刘家小姐还与他幼时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萧泽川见过比刘晴珍更为惊艳的人,九公主是位世无其二的金枝玉叶。
“小姐若还想保得刘家上下的平安,最好现在就让令兄撤回所有人马。”萧泽川面无表情地警告。
刘晴珍的脸色不好看,咬着嘴唇一副委屈的模样。
萧泽川知道这一趟山长水远,她一个素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宦贵女此程必定是吃了不少苦的,脸上还有风沙的痕迹,朱唇干裂,若是平时用口脂好好养着又如何会是如今的模样,可这些于萧泽川来说都无足轻重。
“我走了很远才来看你的……”刘晴珍带着哭腔,眼里的泪水在打转,但又抬着高傲的头颅,直视向萧泽川。
“平乐公主既是大郢的和亲公主,也是安平侯的女儿。”萧泽川直接打断她的话:“刘家想要是想要和大郢作对,还是想要和安平侯作对?”
刘晴珍整个人傻了,呆在原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似乎不明白怎么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萧泽川知道,必定是自己父亲许诺了刘家什么,这位刘家小姐以为萧泽川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人,所以理解不了他的这番话。
“小姐请回吧,转告令兄将刘家人马尽快撤离,平乐公主金尊玉贵,北境国主会亲自派人照顾,就不必刘家来替圣上操心了。”话已至此,萧泽川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
只是,以刘家人这样的脑子,此番暴露了自家在暗中豢养人马,终究是留不得了。
“萧哥哥!”刘晴珍不死心,追上去拉住了萧泽川身后的衣角:“我们刘家究竟哪里高攀不上你萧家?我亦慕恋你多年,我不信你不知。难道是为了九公主,你可以连萧家都不要?!”
萧泽川转过身扯回自己的衣角,面色冷清:“萧家与公主,与大郢君臣一体,刘小姐身处闺阁不通圣贤与朝堂,静水流深智者寡言,担心祸从口出。”
“祸从口出……是,我不精孔孟不明朝堂,那九公主就懂这些?她是圣上的女儿,圣上早已对刘柳萧三家有所忌惮和防备,九公主对你只怕也不过是利用而已。萧哥哥,你别傻了。”
“刘小姐请回吧。”萧泽川面对刘晴珍的话和那一双我见犹怜的水灵大眼无动于衷,转身从容离开。
她说的话萧泽川孩子时候就明白了,是他自愿身陷宫门,为自己,为大郢,也为萧家。
“她这样的女子才不会以真心待你!”在萧泽川的身后,刘晴珍带着哭腔喊着这句话,惊起了北境荒檐上落歇的几只飞鸟。
萧泽川没有停下离开的脚步,徒留给刘晴珍一个背影——比起让九公主掏出真心只对他一人,与他相濡以沫,他更希望九公主能够得享天下独厚,行尽心中山河。
两月之后,萧泽川回到盛京,向圣上复命之后回了一趟国公府,受了一场家法鞭罚。
鞭子落下时,萧泽川仿佛听见了自己背后的血肉裂开的声音,耳边略有蜂鸣,还没清醒过来下一鞭又至,忽地眼前一黑!萧泽川知道父亲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入宫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我才是你爹!我才是你爹!你姓萧!不姓沈!”暴怒之下的护国公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雄狮,也就是这样的男人才能暗中驯得两朝萧家军,手段雷霆凭一己之力固筑起萧家满门的名望和地位。
记忆中萧泽川从没有见过父亲动如此大的怒,当年他执意不愿出宫,父亲也是铁青着脸丢下一句——“你要记得你姓沈。”
长鞭纷至沓来地落下,满国公府没人敢多说一个字多喘一口气,只能听见护国公盛怒的训声:“我萧家历经两朝,是老子从朝堂里那些掉书袋的老鬼中和战场的死人堆里拼出来的国公荣耀!可也只我区区一个国公,萧家再也没第二个有出息的了!皇帝老儿防着我萧家,当年就让那劳什子安平侯,江家那厮替我领了兵权去渭西,他的皇位都还是我替他打出来的!他不仁我不义,我萧家军好不容易暗埋到今天,只要刘家去当一个出头鸟我萧家趁机联合安平侯就能废了那皇帝老儿的帝位!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阻你爹的道!白养你了!当初就该在你出生就给你扔进粪池里头弄死!”
话是越说越难听,整个国公府除了护国公的怒吼之外鸦雀无声,萧泽川受着长鞭,背后从刺骨痛到麻木,然后是清晰感觉到了温热的液体流动和满鼻子的血腥味,眼前的景象成了一方方的色块。
饶是如此,他依旧咬着牙,跪得直直的,不低头也不反驳。直到二十七鞭家法打到了第二十六鞭,护国公一句——“不忠不孝的白眼狼”,萧泽川忽地身手抓住了破空而来的长鞭,挞破骨血的声音响彻在他的耳边,接下那一鞭的左手已经是鲜血淋漓,隐隐可见虎口处的白骨。
许是没想到萧泽川居然还有这般力气和意志,一时间整个国公府突如其来地静谧无声,护国公手里握着鞭柄,也没想把它那头抽回来。
“敢问父亲——”萧泽川被血丝糊住的口角伴随着沙哑的嗓音:“不尊君臣之道,何为忠?不惜家族千秋,何为孝?忠孝之义,父亲可担得起?”
“你说什么?”父亲的声音冷静了下来,但萧泽川模糊里也听得出来他在颤抖,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萧泽川所作的一切才是在最大程度地保全萧家,只是要做一个龟缩的纯臣,他萧历鹤做不到,也不甘心。
萧泽川缓缓站起,手里依旧握着长鞭的一头,另一头,是生养他的父亲:“父亲,我姓萧,自我出生的那刻起就将整个萧家背负在身上,至今未曾舍弃;但我也是大郢的御林军统领,是圣上身边的忠臣,九公主手下的棋子,所思所行,忧国忧民,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己,这才是……萧家子孙!”
“混账……逆子……”护国公手里的青筋暴突,双眼鲜红,可萧泽川却感受到手里的长鞭在渐渐卸力,于是他放了手:“父亲,收手吧。到此为止,我定能保得萧家全族平安。”
萧泽川步履蹒跚地走向萧家大门,粘稠的鲜血自他身上从萧家祠堂到萧家大门滴了一路,步步触目惊心,萧泽川倒下的时候,仿佛有一阵清风过,吹散了他满世界的血腥,带来了他熟悉的清冽冷香,他倒在了谁的怀里?
“殿下……瘦了……”他昏过去前喃喃道。九公主确实是瘦了,五月未见,她带人到萧家时比起萧泽川离京前见过的九公主脸要小了一圈,显得五官骨骼分明。
萧泽川昏了整整十天,护国公是当真下了重手的,当他醒来的时候九公主正领人送了药来万春园,禀退了众人,亲自为他上药。
“殿下费心了。”萧泽川有些拘束,虽是从小一起长大,可他还从没在九公主面前这样裸过。
九公主的手素来只专精于提笔书画,最是金尊玉贵地养着,萧泽川像是才想起这样不妥:“殿下玉手不必做这些,万春园有的是下人。”
“你的下人都是我赐给你的。”九公主出言不带任何温度——意思就是我知道你万春园多得是人伺候。
萧泽川听出来了她心情不好,但是为什么?
“近日朝中可是发生了什么?”萧泽川皱起眉头问道。
“无事。刘家的事情父皇已经知道了,但还不是时候,也不急在这一时。”九公主面无表情。
“那是柳家?”萧泽川皱眉。
“朝中安然无恙。”九公主面无表情。
“殿下宽心,刘家受了敲打,应该会安分不少,就算圣上与太子眼下不动他们,百姓所受的鱼肉也会少些了。”萧泽川宽心。
“嗯。”九公主面无表情。
萧泽川不说话了,他有种直觉,好像是自己把九公主惹生气了。
果然,沉默了一阵子,萧泽川背上的药换好了,才听见九公主冷静下来的语气:“二十六鞭还了养育之恩,一鞭反抗以表决心,做得很好。但再没有下此。”
“是。”萧泽川觉得,她还是在生气,于是余光偷偷撇了一眼,九公主眉宇间淡淡的愁绪,让他忽然觉得心里热热的。
他离京的这些时日,九公主是记挂着他的吧?
“柳婧箬怀孕了。”九公主忽然转换话题,萧泽川没懂,只听她接着说道:“刘家的时日也快到了。”
萧泽川懂了,一时忽觉心生寒冰角:“那是陛下的皇长孙!”
“嗯。”九公主将眼神投出了窗外,一如每每她有心事不爱说话时:“父皇决定了。”
刘家出了一个皇后和太子,官至当朝太傅,这些年做事虽然无脑但也算隐蔽,大的错处和马脚是没有的,若是想要扳倒整个刘家,那么害死皇长孙的罪名就是绝佳的灭门之由,而且可趁机扳倒柳家,一石二鸟。
“太子知道吗?”萧泽川舔着嘴唇问道,他虽深知太子为人深得圣上真传,两个人站在一起仿佛就能看尽了一个人的年少到白首,但只是在几个月前他还亲眼看着太子为与太子妃的婚事满心欢喜得像个少年孩童,他当真下得去手?
“不知道。”九公主轻声说道:“阿策的计划是利用那个孩子生下来后制造一场病痛来掰扯刘家,可父皇不许。这个孩子是生不下来的,否则柳家就有了希望和借口。阿策在柳婧箬这件事上,还是不够狠。父皇要借此为他上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