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浑身一震,长眉皱起,稍稍低头直视着眼前人的眼睛。
红衣姑娘的嘴角微微上扬,耳朵上坠着的两枚珊瑚珠圆润生光,满身华锦在这张姣好的面容前显得也不过如此。
可如今的念安不愿欣赏,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人仔细看着。
红衣姑娘嫣然一笑,缓缓道:“进来樊城不太平,抢劫,偷盗,杀人,如今又是光天化日下抢货……”
念安垂在身侧的双手虚虚成拳,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姑娘有话不妨直说,若是无事,在下便要先走一步。”
红衣姑娘也不恼,稍作沉思后问道:“公子的佩剑很是好看,不知我是否有幸知晓它的名字?”
念安伸手扶上配在腰间的长剑,冷冷道:“护山。”
红衣姑娘微微点头,又问:“可是珊瑚的珊?”
念安眉眼间的怒气几不可遮,一字一句道:“乃山川之山。”他握住剑柄的右手手背隐隐显出几根青筋,不带好气地反问道:“姑娘冒险拦我应当不只是为了一把剑吧?”
红衣姑娘轻笑道:“当然。公子的佩剑一见便是出自名家之手,想来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剑,公子定然也是不凡之辈,且公子路见不平,于情于理阿辰与我都要略表谢意,还望公子莫要拒绝。”
两人如此溜达一圈,又聊回到那小孩最初的要求,且这话语更柔软、更妥帖。念安的长眉微蹙,视线不由自主地便落到了那还只到姑娘腰间的小孩身上。
粉雕玉琢的娃娃和他一对上视线,立刻点点头,附和道:“姐姐说的是。”
这厢念安还在思考是否要赴宴,另一头的三人已追开了数里地。
风从耳侧喧嚣过,陈岁安如今跑起来才发觉这段时日搬货的用处。
卸去一身重物的身子好似一片鹅羽,吐纳呼吸、上下浮动绵长均匀,随风飘起的每一步都轻盈而快速。陈岁安乐呵呵地跑着,只是跟在身后的谢六着实是有些不够看。
于是,不够看的谢六自然落入了无名手中。
陈岁安听着谢六的哀嚎猛地停下脚步,立刻反身朝无名追去。
心有灵犀似的,无名刚闪身跑进一条小巷便被陈岁安拦住了去路。
两人一个对视,陈岁安毫不犹豫出掌直指无名胸膛。
近来她的力气稍有增长,连带着动作速度也更快,无名心中满意,面上却不显,只拎着谢六的肩膀往自己面前一站,任由人在巷中发出一声尖叫:“姑娘,住手!”
陈岁安恍若未闻,甚至加快了速度。
五指迎面而来,无名将眉一挑,右手暗自用力将谢六扣在原地。果不其然,陈岁安临到身前将手一换,原本在前的手拖得谢六脑袋一歪,另一只手从身侧杀出直面无名的侧颈。逼得人只能撒手往后躲着。
肩上的桎梏一松,谢六赶忙撒开腿溜到墙根处。
两人在自己眼前打得凶狠,带起劲风将巷中的花草吹断,谢六数次想上去帮忙,最终都只选择了呆坐在原地。
又交手数招,两人寻思着戏已做足,无名索性露出几处破绽假装不敌,随后愤愤地踩着矮墙逃之夭夭。
巷中一时恢复了平静。
谢六随意地拍去身上的灰尘,急急忙忙跑到陈岁安身上笑着道谢:“多谢姑娘,我乃……”
“打住!”眼看这谢家六公子要开始一段人尽皆知的自我介绍,陈岁安猛地伸手拦住他的话头,“公子,此地不宜久留,那人武功高强,若带着同伴要回来找我们只怕是轻易的很,我们先往别处跑跑,免得被他喊人来杀个回马枪。”
话音刚落,陈岁安便假装身形不稳,抬手扶着脑袋踉跄了几步。
谢六连声哎道,一番手忙脚乱才堪堪将人扶住,道:“姑娘若不嫌弃,不妨和我去谢家吧。”
“不必……”陈岁安摆摆手礼貌拒绝。
眼看救命恩人如此模样,名门出身的谢六实在不忍,当下便站出身来,偷摸着溜到路边花银子喊了个百姓替自己回谢家报信,自己扶着恩人在巷中好生休息着。
花了银子的脚程自然快。不出片刻,樊城最繁华的大街上便出现了一辆紫檀马车,车上挂着绫罗绸缎,车旁跟着十来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快有人高的车轮压过整齐的青石板,发出极悦耳的声响。
坐在窗边吃茶的念安听着声音微微转头,却只见到窗口一片如画晴空。
红衣姑娘见状轻笑,道:“这应当是谢家的马车,只是我也不知家中今日要来什么贵客。值得他们把这东西请出来。”
“谢家?”念安收回视线,眉眼间隐隐带上几分疑惑。
红衣姑娘微微点头,道:“我叫谢长宁,不知公子威名?”
一瞬间,念安仿佛听见了自己脑中理智断线之声。在他还在城外时便已然听过樊城谢家的名号,而哪怕把整个樊城翻来覆去数回,城中也只有一户人家姓谢。
思考良久,念安才肯缓缓答话,“在下陈念安。”想了想又问,“不知小姐和谢六公子是……”
“看来我和他长得总归是不太像的。”谢长宁笑得更加灿烂,“我是她三姐,小六第一次做这些,我当姐姐的自然要来看着。而且阿辰也闹着要出来,我就带他一起。我们本来是在那茶楼上喝茶,刚好瞧见你在人群扔炮仗。”
一时间,无数情绪涌上念安的脑袋,情绪翻腾间,他只觉得眼前人的较好面容仿佛也生出了一丝可恶。
“不知谢小姐到底要做什么?”念安沉下眉眼,压抑住自己略微有些混乱的气息。
谢长宁摇摇头,道:“陈公子,别激动。我只是想求陈公子帮个忙。如若陈公子愿意,谢某定有重谢。”
念安心中疑惑,认真反问道:“衔珠世家几十年前便是世家大族,护卫定不会少,何必找我一个不认识的来帮忙?”
“和谢家无关,这是我的私事。”谢长宁说得笃定,“而且陈公子一定可以完成。”
念安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屋中的兰香悠悠飘着,茶叶在热水中浮沉,谢长宁低下头看着桌上那小小茶盏,愈发像看尽自己这一生。而她的破局人,显然就在眼前。
谢长宁抬头直视着念安的眼睛,道:“替我把阿辰平安送到盛京。”
红衣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念安一时不敢直视,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个娃娃身上。
年纪不大的小孩听懂这话的意思,当下便猛地环住谢长宁的胳膊,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问道:“姐姐,别将我送走。”
“阿辰,听话。”谢长宁抬手抚着阿辰的手背,言语间已然眼眶微红。
两人这姐弟情深的场景实在刺人。念安微微蹙眉,只觉自己胸口一疼,当下便出声打断,“我还没有答应要帮你,何必做这番模样?”
姑娘的脆弱好像不过一眨眼,还不等人再说几句,谢长宁便又恢复了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念安未完的话梗在喉头,一番思索后索性闭上了嘴。
“你帮了我,我自然也会帮你。”
“不必。”念安语气平淡,“我们萍水相逢,我本就没答应要帮你,所以你也不必帮我。”
谢长宁轻轻笑着,“虽说你第一个点了炮仗,但后来你并未同那些山匪一同行动,甚至还出手夺回了小六的货,想来你并不是他们的同伙。”她的语气平缓,诉说时如讲诉着一个多年以前的故事,“而你明明帮了忙,临走时却不敢见人,想来你的确有过闹事的心思,而且你有另外的同伙。”
念安双手抱胸,夹在胳膊中的右手微微发着抖,脸上的表情却还硬撑着,道:“我个人比较多变,就喜欢白日看烟火。”
谢长宁捂嘴笑得眉眼弯弯,片刻后才缓过神来,道:“饮月楼上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但也可以肯定他们都不如我,你若答应帮我,我便可替你作证。我若不帮你,总有人想讨好谢家,届时你和你的同伙,都会难过。就算公子再个性,也是要吃些牢狱之灾。”
念安表情微变,直接握紧腰间佩剑猛地起身,“在下知道这樊城是谢家的天下,只是谢小姐若实在是想讹人还是另寻他人吧。”
“我是真的可以帮你。”谢长宁出口将人喊住,“而且我还有书信一封,想来陈公子肯定会想看看。”
“没有兴趣。”念安将头一甩,抬脚便打算离开这奇怪房屋。
谢长宁直接将信放在桌上,复又问道:“这封信来自泽海山,念安,你确定不看看吗?”
许久无人提起的熟悉地名从身后传来,念安动作一顿,微微蹙眉转过身去,不敢置信地问道:“什么?”
眼前之人的表情一时称得上是精彩万分,玩够了的谢长宁缓缓站起身来,头上金钗跟着动作轻微晃着。
“你们是想进谢家,求谢家的四云珠吧。”谢长宁悠悠走到人身前站定,“早十年前,当时的谢家家长就说过四云珠非亲人不可取,你就算有救命之恩也并非谢家人,只怕你们今日这场戏是落空了。”
念安呼吸一滞,只觉得胸口一时都紧得厉害。
谢长宁笑着提议:“和我成亲吧,你成为谢家人,完成你的任务,救你的六师妹。”
一条又一条的消息接踵而至,从初次开口便已生出紧张的念安在此刻终于彻底破碎,如深水的瞳孔波涛汹涌,后退半步,道:“谢小姐说笑了。”他表情慌张,任谁一看都知道此人是受了不小的刺激,“你这真真假假我也不知,只怕都是一派胡言吧。”
谢长宁被反驳了也不着急,只像是刚反应过来一般,秀口长叹,“哦,对,再次自我介绍。我是谢长宁,谢家排行第三,小名珊珊,梁家二女梁永欢和我是莫逆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