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陈岁安和往常一样早早就到了渡头。
晨光破晓,江面上薄雾缭绕,如水墨画卷轻轻铺开。岸边,早已聚集了许多等待交易的商贾、士卒以及前来凑凑热闹的百姓。
陈岁安绕过人群,走到一群已经等着干活的脚夫中站定。
她虽然年纪小,但力气十足,平日里干活也勤快,此刻挤到几个常见的人面前一个个便带着笑同她打招呼。
“今日大伙可有的忙了,那工头还在城里喊人来呢。”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开口,其他人立刻便接上了话头。
“也不知来的什么货。要那么多人。”
“管他呢,到时候如果现场开卖,我们就也能看看。”
“希望别是那什么易碎的,上回那几船碟子盘子可是让我好累。”
“弄得太晚那就要他们加钱!”
提到银子,人群便齐声道好来。一个个笑着乐着,任由古铜色的脸在日光下咧出高兴的表情。
突然,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船来了”,登时,所有人便起身朝向海面。
蓝天悠悠,海面平静无波,定睛望去,只见天际线处生出了几个细小墨点,正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朝着岸边驶来。
“哎!这还远得很。”
不知道谁在人群中抱怨了一句,人群便一哄而散,各归各位。可那一双双眼睛里,比刚刚相比增添了许多希冀。
陈岁安这边和脚夫聊得火热,隐在人群里的念安却不由得生出来几分不忍。这几日相处的种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思考了许多个晚上的念安忍不住转头望向身侧又换了一张新脸蛋的无名,问:“不知大哥来这多久了?”
“和阿岁一样。”无名有些莫名其妙地扫他一眼,“不过一个月。”
“她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她欠我银子,自然要跟着。”无名只觉得更加莫名其妙。
闻言,念安便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无名的一双眼睛,那神色仿佛下一秒便要和人现场结拜。
沉浸许久的念安十分认真地问道:“她欠的银子我来还,你可以放她走吗?”
这下,无名也勉强明白了念安的意思,伸手扶额堪堪遮住脸上的笑意,道:“我们干完这几回事就算完,到时候你们都可以走。”
念安问:“几回事?”
“今日之事便是第一回。”无名伸出食指竖在人眼前,也不等念安再说话直接上前几步隐入人流中。
“可哪有人青天白日抢货的?”
“但恩情要在青天白日下才看得清。”无名回过头示意他跟上,“别说话,人来了。”
顺着无名的眼神望去,一眼能看到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个个持剑挎刀,表情凝重。只中间一个身着一袭织金玄色锦袍,头戴一顶镶宝嵌玉的金冠,腰间配着香囊玉佩若干,模样俊俏,神色坦然,行动时手中的白色折扇耀眼夺目,只一眼也可以叫人看出那扇子绝非俗物。
“那便是谢六公子?”念安看着那一身打扮轻叹,“没人陪着出门的确很危险。”
无名没有接话,只扫过围在谢六身边的几个人,将声音压得很低,“看到没有?如今大户人家一等一的护卫和你们相比,也不过尔尔。”
念安盯着那些人仔细瞧了瞧,点点头,“的确,实力不强。”
“所以下手的时候轻点。”无名拍拍他的肩膀,决定还是先跟这位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机灵的师弟嘱咐一句。
念安的眼神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认真道:“明白。”
随着远处传来阵阵悠长的船夫号子,一艘庞大的货船缓缓驶近,打破了江面的宁静。
货船通体乌黑,高挂的洁白船帆在风中鼓张,宛如巨大的白鸟翅膀,帆面上,硕大的“谢”字随风飘扬。岸边的人群瞬间变得更是热闹。
货船一靠岸,围在渡头的脚夫就开始准备搬货。
一个个木箱被人运下,谢六摇着折扇站在岸边看着人来人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无名领着人混在人堆里朝着谢六靠近,低声嘱咐:“阿念,等她走到谢六附近时我便准备动手,你将场面弄得越混乱越好。”
许久不曾有人唤过的称呼在耳边炸开,念安猛地回头看向刚刚唤着自己的人,但在对上那张陌生的脸时又反应过来,末了只轻轻点头,同人交换一个眼神后便消失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大抵是默契,这边陈岁安刚放下木箱,另一边的人群里适时爆发出一阵尖叫。原本热闹的人群立刻从某一点以鸟兽状往外散开。
无名扯扯嘴角,操起腰间的大刀走向谢六。
念安故意将动静闹得很大,无名也未收敛身形,手中长刀举起明晃晃照,直听到人一声大喊才跑得缓而重。
突来的慌乱叫人心惊,谢六微微抬头瞧见那刺眼的光,与无名对视后立刻指使护卫。周围的护卫应声一拥而上,无名都未抬头,只一个闪身便越过人海屏障直奔谢六的位置杀去。
谢六右手一翻,手中折扇射出几枚长针飞向来人,无名弯腰轻松躲过,甚至连脚步都没放慢便继续奔向自己的目标。
陈岁安混在人群里跟着左跑右藏,心思却全都落在了谢六身上。
世家公子虽说自幼习武,但那一板一眼的武功哪里是这亡命之徒的对手。只看着无名抬腿将谢六踢得连连后退几步,眨眼间又拿着刀冲上来,叫人看不清是想要活捉还是灭口。
“公子!”陈岁安看着直指谢六的手大喝一声,吸引了周围几人的视线后顺手操起掉在脚边的木棍将招式一挡,下一瞬就闪到了谢六身前。
没等谢六反应过来,陈岁安便将头偏过斜了他一眼,厉声道:“退后。”
稍长的青丝随着动作从眼前扫过,进到耳朵里的是少女清脆的嗓音,谢六看着拦在自己身前不算强壮的身板赶忙道谢,但人却也不肯动。
陈岁安知道这怕是什么道德仁义礼智信拖得人不敢走,可这人不动他们该如何演出这场闹剧,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法的陈岁安回过头道:“公子,您在这会增加目标。”
人生二十年第一次被人嫌弃的谢六先是一愣,再是一愣,最后足足愣了三个呼吸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劝退了,登时只觉一阵热意从后背升起直奔脑袋,逼得人连话都憋了个严实。
陈岁安摆出一脸莫名其妙,脸皮有些薄的公子这才不好意思地挪开脚步。
无名轻笑,直接抬刀便上。陈岁安也不躲,拎起长棍便和人对战起来。
也许是这段时日的锻炼略有成效,因此她挥棍出招时比之前快上几分,带起列列风声招招直对着无名的死穴。
两人的身影交错,手中的长棍和刀影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站在一旁的谢六看得连逃跑都忘了。
少女的每招皆被躲过,渡头处的人早已跑得不多,只余下几十个普通打扮的百姓翻着那些木箱的铜锁。更有甚者已经直接扛着箱子跑开了一段距离。
渐渐急躁的谢六赶忙指挥着缓过来的护卫上去帮忙。
两人走了几十个来回,终于看出来破绽的陈岁安握紧长棍直对无名的袖口。男人加快动作稍稍躲过,下一刻便反手持住长棍另一端,顺势一翻,吃痛的陈岁安便只能撒开手去,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武器被甩到谢六脚边。
被吓着的谢六赶忙挪开几步,不等人多反应,无名又把刀尖在地上摩出一声利响。
长刀迎面而来,陈岁安飞快地侧过身去,待刀光于眼前掠过,抬手一掌直对男人的手腕。无名双眼微眯,顺势卸去几分力气,任由长刀脱手而出。
分量不轻的大刀直直插进一堆货物中,陈岁安抽空扫过那不停摇晃的刀,眼中全是藏不住的震惊。一时间几乎想停下询问一下无名的伤情。
男人动作不停,直接一个回身用左手死死掐住陈岁安的手腕,逼近几分,低声道:“情况不对,我们速战速决。”
陈岁安眨眨眼,咬牙发狠装作一副在和人死死用力的模样。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对视后再将招式一变,赤手空拳也打得热火朝天。
片刻后,打算结束战斗的无名加快速度,接连几个狠厉出掌逼得人疯狂后退,不等人站定,又有带着强力威压的一掌迎面而来。
陈岁安勉强稳住呼吸,抬手要挡,但在斜眼瞧见还站在不远处的谢六后,索性将力一收,打算硬生生挨上那一掌。
无名意识到不对后眉头一皱,立刻微改招式。
男人的动作实在惊人。陈岁安只看着那手掌明明是朝自己前胸,却在靠近时飞速地转过方向。感觉到自己右肩的衣裳被拎起,还不等人再做出反应,她整个身子便如同断弦的风筝一般落到了一旁装满沙土的布袋上。
沙土扬起灰尘,还在努力守护货物的谢六被刺激得咳嗽几声,看着被甩到自己身侧的人赶忙伸手要将人扶起。
无名随意地拂去身上压根就不存在的落灰,轻哼一声,“堂堂世家子弟却要一个小姑娘替你挡招,不知廉耻。”
谢六又羞又愧,赶忙拿着折扇朝人一甩,里头最后几枚长针也被无名轻松躲过。
陈岁安摔得倒是不疼,只是那沙尘飞扬实在是呛人的很,一时间那咳嗽也压抑不住,只得一手撑着一手捂嘴。较好的阳光透过灰尘照在她周身,叫她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尊刚见世的琉璃。
无名持刀缓缓逼近,刚刚还在奋战的小姑娘看上去已经身受重伤,看不过去的谢六左手一抬,拦在陈岁安身前,大声喊道:“住手!光天化日,你如此肆意妄为,也不怕官兵抓你。”
无名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谢六,没有开口。
“我看你也是孤身前来,若是要钱要货,你看中哪些可以全数搬走,何必伤人性命。”谢六将四周大大小小的货箱指过,如此视金钱如粪土的气质直接叫身后的陈岁安呆愣了一瞬。
无名将声音沉下,笑道:“你谢六应当比这批货值钱吧。”
谢六呼吸一滞,强撑着道:“你若动我,谢梁二家都不可能放过你,不如现在带着这些东西走,我发誓我绝不找你。”
无名听到这话忍不住扑哧一笑,“当真幼稚。”他将手中的长刀微微掂量两下,“算了。我实话实说,有人出一千五百两买谢家人的命,你是凑巧罢了。”
“我给你三千两,你现在就走。”谢六赶忙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毫不犹豫地举到无名面前。
坐在他身后的陈岁安双唇微张,满心满眼都是那厚到令人发指的银票。
无名点点头,道:“不错。可是不好意思,我已经收了银子。”
周围的人群已经彻底混乱,无名微微扫过,不由得为三师弟的成长在心中暗暗竖起了大拇指。
陈岁安看着那叠面额不小的银票几乎喊出声来,赶忙一掌拍在谢六肩膀上,认真道:“公子,别和这人多说,我们不给货也不给人。”
“姑娘,我有的是银子,给他总比给你治病好,还不必让你难受……”
“别做傻事。”陈岁安直接打断了谢六的话,满脸的很铁不成刚中还夹杂着几分不敢置信,“七尺男儿岂能如此?”
谢六赶忙噤声,片刻后缓缓解释道:“多谢姑娘教诲,但是我……有七尺六寸。”
无名几乎憋不住脸上的笑,索性抬刀直朝着谢六的面门杀来,喘过气的陈岁安连疼也顾不得,一把拎起人后脖颈的衣裳,大声喊道:“公子,跑啊。”
无名心中会意,立刻跟了上去。
这边三人一前一后跑出了包围圈,那边的念安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周遭的混乱已经彻底超出他的预期,奔走的百姓、被打砸的货箱、呼叫的人群,一点点如同钝刀割肉,摩得人意志都溃散。
远处似乎有官兵跑来,念安看着身边一个个佩刀带绳冲向船只的人,猛地意识到,这是真山贼。
许多年的教诲叫他意识到自己该去救人,可一想到今日的目的,他又无法自然地迈出那一步。于是稍微犹豫后,念安选择将脸上假面撕下塞进袖中。下一刻,便坦坦荡荡逆着人群跑了过去。
一手捞起快要摔倒的小孩,一手背着老人去到安全地段,混乱中,念安听见一声极清脆的呼唤。
“阿辰!”
应声转头,念安就见着一个身着红衣长袍的姑娘与人群逆行,顺着她的视线能瞧见一个小孩站在人群中,被混乱的人流带着左晃右歪。
念安神色微动,直接朝着那个小孩奔去。
几个闪身,大胜而归的念安跑到人面前,道:“姑娘,你的孩子。”
红衣姑娘见状一惊,眼底的焦急未散,只将小孩粗略看过,道:“多谢。劳烦公子照看一下阿辰,我六弟的货丢不得。”
念安脸色微红,回头看着身后的场景心中愈发愧疚。
红衣姑娘正欲上前,念安看着一个个翻箱倒柜的山贼暗自咬牙,道:“无妨,我去替你守着。”
话音刚落,他便将那小孩往姑娘腿边一放。人立刻便没了踪影。
念安的轻功也不差,几步赶到人身后抬手便是一掀,一个个山贼便如同被拎住后颈的小猫似的,有秩序地摔到了陈岁安曾落脚的沙堆上。
其他的山贼见此情景赶忙加快速度,一个个抱着货物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只偶尔有几个拎着东西便要往念安身上招呼,长刀短匕防不胜防。
念安微微蹙眉,手中动作不停,力气也加大了几分。
几招解决完拦在身前的喽喽,念安又把跑路的山贼全部追了回来。左手一记手刀,右手一记擒拿,一个个山贼便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最后稳稳落那在沙堆之上。
好在城中的官兵来的也快,手中长枪锋利非常,不出片刻便把四周围得严严实实。
放下心来的念安闪身避过人群,刚要从一旁的小道上溜走,却被之前的红衣姑娘拦了去路。
来人实在太过耀眼,红唇齿白,秀眉明眸,身形修长,行动时如一株正值花期的红莲。靠近些,鼻尖似乎也能闻到来人身上的悠悠香气。
红衣姑娘眉眼弯弯,笑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念安双手一拱,“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公子是救命之恩。”红衣姑娘低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小孩,“阿辰,你说是不是?”
被唤作阿辰的小不点立刻跟着点头,一本正经道:“我爹娘说,别人帮我,我也要帮人家。大哥哥,你救我,这都快中午了,我请你吃顿饭,可以嘛?”
孩童的声音实在可爱,听得人心都是一软。念安只摇摇头,道:“多谢小公子美意,只是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公子,请留步,小女子还有一事想问问公子。”红衣姑娘朱唇轻启,吐出的话也如她的衣裳一般一针见血,“我方才在饮月酒楼三楼吃茶,见到有人扔了炮仗,不知公子可知道,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