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倒叫小辈见笑了。小维,你这是易容成你母亲‘阿苧’的模样了么?”薛怀隐听得王瑾之言,心下颇为动容,又将目光放到施维身上,想起刚才见她的样子,开口问道。
“薛伯伯。”施维背心起伏不已,这才将头抬起来,脸上涕泪纵横,她胡乱地擦了擦脸,又从怀中摸出药水,三下两下便卸去易容,道:“伯伯莫怪,小维这便把脸洗干净。”
“你这孩子啊……”薛怀隐笑了笑,脸上满是慈色:“还和从前一样古灵精怪的,那时候你母亲来信说有喜了,生下来便要送到琉璃谷中给我当徒弟。我本该前去施家道贺,奈何那时谷中病患太多,便先回信应下,送去了《琉璃千金方》作为收徒定礼……”
薛怀隐忆起从前,整个人神情便柔和下来,继续道:“这一忙便是半年,尚未等到我亲自去饮你的满月酒,阿苧便带着你到了琉璃谷,要我救你。我这才知道,原来阿苧怀得是双生子,你生下来先天不足,又因早产之故,尚未在娘胎中长好便来到了这世上……”
“小维的娘生了双胞胎?”王瑾心思转得很快,忍不住问道:“那另一个孩子?”
“你说小微么?那孩子是姐姐,生下来额间便有一颗朱砂,十分惹人喜爱。”薛怀隐点点头,缓缓回道。
王瑾脑中瞬间炸开陆旷旷的话:“有人回忆说这施微生来额间便有一颗朱砂痣,貌美异常,唐娘子极为宠爱这个女儿,曾以‘绝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为女命名。”原来,原来小维是铸剑山庄施元知的孩子,她母亲便是“赤华娘子”唐葶苧……
那么……
“铸剑山庄在十五年前便消失在了一场大火中,全庄无一活口。”忆到此处,王瑾心口猛地一疼,她转过头去看施维,只见施维双目茫然地看着地下,那双灵动皎洁的狐狸眼再无半点光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只剩下雾蒙蒙的湿气。
话说到这里,三人俱是沉默,须臾前的重逢之喜只剩下了一地的破碎。
过了良久,施维抬起头,轻声开口道:“薛伯伯,你为何受伤,又为何掉到了这地下的石窟中?”
薛怀隐闻言,整个人颤抖起来,声音也变得凄厉无比:“是薛戒,哈哈哈,我那狼子野心的好徒弟啊,他挑断了我四肢经脉,将我推进这深渊中!”
“他为何如此?”王瑾心中一震,虽然事情自己之前揣测的一样,但亲眼看到薛怀隐的惨状,仍然忍不住问出了声。
“为了青萍剑。”薛怀隐低声叹息道。
“薛伯伯,你……你也知道青萍剑?”施维听到“青萍剑”三个字,语气僵硬起来。
“小维,大人的事本不该牵连到你,但你现在长大了,你来琉璃谷应该也是为了追查当年之事,我便不该再隐瞒。”薛怀隐迟疑片刻,还是觉得该告诉施维。
“那是十五年前,彼时你还在琉璃谷中调养,一日我收到你母亲来信,她要我前去铸剑山庄取一柄宝剑,我与你母亲是多年好友,对她的请求,那是断然不会拒绝。”
“待我到了铸剑山庄,元知才告诉我,那宝剑是他三月前外出寻找冥山石冶炼时意外获得。他那时不慎掉落山崖,却并未跌落崖底,而是掉进了一个半腰山洞中,他醒来后便发现了这已经断裂开的宝剑,此剑让元知惊为天人,他自叹耗尽毕生心力也无法打造,因为不忍明珠蒙尘,他决心将此剑修复。”
“重铸神剑时,元知发现了藏在其中的绝世剑谱,得之可练就神功。但你父亲是个心思纯净之人,这柄宝剑在他心中是天人所造,实在神圣,既然这剑谱是宝剑所有,那么就该让它继续留在剑中。”
“那时恰逢五侠盟的五位结义兄妹前来拜访元知,便得知了此事。这几位上门,本是来取你父亲为他们锻造的五柄‘掌门之剑’,待见到这宝剑自然爱不释手,吴天华当下便有意求取,但元知说此剑已另有其主,吴天华虽痴迷剑术,渴望绝世剑谱,但也并不勉强元知。”
“至于另外四位,自然是听从义兄之言,五人当下便各自领了自家新剑离去。”
“那柄宝剑,便是青萍剑么?”施维眉头紧锁,低声问道。
“是了,那剑身上刻着‘青萍’二字,是以元知叫它‘青萍剑’。”薛怀隐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声音沙哑道。
“那为何我娘要叫您来取剑?”施维心中浮起了个大概,追问道。
“元知一心铸剑,哪里知道江湖人心险恶,那几人走后,你母亲便担忧起此事,想将这宝剑送回原地。她担心倘若元知亲自去送,一旦被人跟踪,怕是会生出事端,于是写信叫我来办这件事,想得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将这青萍剑送走。”
“我取得神剑后,按照元知所绘的地图,找到当日他坠崖之处,将那宝剑放回了山洞里。”薛怀隐长叹一声,终于将来龙去脉给施维讲了个明白。
“既如此,那薛戒为何……”王瑾目光肃然,沉吟道。
“那个畜生,他偷看了阿苧写给我的信,便生出了歹意!”薛怀隐嗤笑一声,怒道:“我送回青萍剑后,便想去铸剑山庄告知阿苧,谁知在路上碰到薛戒带着小维……”
“他说小维闹着要回家看娘,我不在谷中,他便做主带小维回去。”薛怀隐说到此处,转头看了看施维,接着道:“你自小养在琉璃谷中,虽然阿苧时常带着小微来看你,但孩子哪有不想家的,我一时也未生疑,便和你们一道去了铸剑山庄。”
施维听到此处,面色已然惨淡,全身发抖起来。
王瑾见状,轻轻将手放在她肩上,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般,一下一下地轻拍着,似要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拂去。
“后面的事,小维你都知道啦……铸剑山庄燃起了熊熊大火,我见你要冲进火海,便去拦你……”
“可那逆徒,薛戒却趁机将我打晕,待我醒来后,人便在这鬼地方了。”薛怀隐终于把旧事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我娘,姐姐,还有我爹,全被人杀了……”施维满脸泪水,闭目仰头啸道。
这一啸之威,震得暗湖中水波微动,但听得石壁响应,东南西北都传来:“全被人杀了……杀了……”
“连同铸剑山庄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全死在了噬魂宫手上!他们可真绝呐,我娘说她养了一只小狸奴,待下次来琉璃谷便交给我,你们知道么?那猫儿只有三个月大,便被开膛破肚,血淋淋地挂在窗户上……”
施维睁开双目,眼中已是猩红一片:“那老宫主去而复返,见我在大火中傻笑,便以为这孽火是我放的……哈哈哈哈他说,他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他杀人,我放火,大家可不都是天生的恶鬼么?’,他将我带回噬魂宫,说要将我调教成这天底下最恐怖的妖女,哈哈哈哈……”
“你……你是被噬魂宫的人带走的?”薛怀隐本就万念俱灰,此刻再听得施维后面的事,泪眼模糊,想到自己从小便呵护在手心中的小徒弟,竟然被灭门的仇人养在了噬魂宫那样血腥可怖之地,这是何等的可悲可痛,又是何等的可哀可怜!
而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
是谁躲在阴暗里冷笑着看完这出大戏,是谁肮脏的贪念,谁龌龊的诡计,导致了施家的悲剧?
王瑾不知道也无法回答,她此刻只恨命运之手竟如此残忍,逼得人死生不顾,阎罗自成。
“薛伯伯,我带你出去吧。”施维并未回答薛怀隐的话,她平了平情绪,不欲再讲噬魂宫之事,转口说道。
“你还是不肯叫我师傅么?”薛怀隐见她神情,叹气道。
“原是我不配,您交给我的《琉璃千金方》,我至今也只学了个皮毛,我这些年……我在噬魂宫长大,只知杀人,不知救人……这样的我,如何配称是您的徒弟。”施维见薛怀隐伤心,也不由地难过起来。
王瑾知道小维并非不愿意认这恩师,而是“近乡情更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说出自己是噬魂宫的宫主,便是怕这位恩师失望。
在这养恩重于生恩的老人面前,如何开口说自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邪魔歪道?又如何敢称自己是薛神医的关门弟子,玷污了他那片玉壶冰心,也抹黑了他一生的美誉?
“你竟然是这般想我?”薛怀隐怒其不争道:“薛戒那畜生,隔三差五便来逼问我青萍剑在何处?我若不开口,他便从顶上扔些毒虫下来啃噬我折磨我,若我开口敷衍几句,他便扔点干粮,叫我不能饿死在这里,落雨我便吞雨,下雪我就饮冰,这般苟且,便是想着还能再见你一回,看看我的小维……”
“你是我薛怀隐最中意的弟子,若你不配,那老夫便以毕生行医之善,全你之功德!指腹为徒,施维,你不认么?”
王瑾看着这早已被折磨的不成样的老人,听到这肺腑之言,也不由泪湿衣衫。
他过了十五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为了友人一诺,受尽折磨,却未曾开口对薛戒透露过一句青萍剑的秘密。
即便此刻身陷囹圄,以残缺之躯,还想着要拉小维一把,要将她从过去黑暗的深渊中扯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要打杀你,我也永远视你如珍如宝,既收你为徒,便要以我之名,赎你,救你。
有这样一位长辈在眼前,这乱糟糟的江湖,谁能撑得起“英雄”一词,又有谁能担得住“师道”一问?
劳动节熬夜更新一章,作为劳动的仪式感!
薛神医太治愈了,把我自己都写哭……
擦擦眼泪,祝大家节日快乐,五一鱼块~ (最近有事……节日后再更新了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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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