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到第二块点心还没接住,便听见哐当一声,小船晃了晃,是有人踏船而来了。
这人还未见,声却先至,有道清脆的女声传来:“船家,去平江路渡口。”
王瑾隔着布帘,看到底下露出一裾粉色裙角,又听来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有劳啦!”
还不待这人掀帘而入,王瑾又感觉到小船晃动,心想,怎么还有一个?果然有个娇笑声传来,呲道:“连翘,你也不等等我呢。”
“商枝姐姐,并非我不等你,实乃你太慢啦。”说完便弯下腰,两人携伴进了乌篷。
待进到那小小的船舱,商枝再要说话,就看到那侧身躺着的“船夫”转了过来,他身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布衣,看来约摸二十五六年纪,一头黑发被束带挽上去一半,面容秀丽绝俗,只是若有病容,半丝血色也无。
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形容女子之美,但仙子究竟有多美,谁也不知,此时一见这“船夫”,商枝心头就不自禁涌出天仙二字来。又见他是个男子,心中更是生出特异之感。再看连翘,她脸上一红,低垂了头仿佛为刚才的闹腾甚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船夫,见他似乎也在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去。
这边王瑾转过身后,略扫了二人一眼,方才乌篷外的话她都听见了,商枝和连翘?登船的是对“药材”姐妹么?虽分不清两个姑娘谁是谁,但粉衫那个活泼,鹅黄的机灵,果然是江南,养得出这样玲珑俏皮的女子,也温声道:“我不是船家,也不去平江路渡口。”只是她惯来少言,虽并不恼这二人,脸上也无怒色,但这逐客令一下,让商枝觉得冷冰冰的,也回过了神来。
商枝俏生生回道:“郎君莫拒,便捎带我们一程吧?”王瑾摇头,复转过身去不看她,继续掰着梅花糕。商枝便也蹲下来,伸手拉拉王瑾的衣袖,继续道:“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万年什么来着?”连翘忙接嘴道:“万年修得老王八?”
但见王瑾还是不理也不睬,似乎和那小半块梅花糕看对了眼似的,任由她拉着衣袖,也不作声,又说道:“连翘,那出门前,宫……嗯,公子,说先礼后兵是个什么意思?”连翘想这个她当然知道,便回:“先礼后兵,自然是说不过就抢,抢不过,那就叫。”
商枝眼珠一转,就花枝乱颤地笑起来,旋即伸手顺走了王瑾手中的糕点,不慢不紧捏着:“这究竟是何美味,我也尝尝,但若是不好吃,你为它不理我,我可要毒哑你啦。”
王瑾心道,这是哪座山跑出来野药材,竟是带刺的,便答道:“那可不行。”也不见她如何出手,那梅花糕就物归原主了。商枝下意识去抓,她那功夫也算不错的,可却连王瑾的衣角也没碰到,再一看,这天仙郎君已经错开了一臂远,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神色冰冷地看着她。
这边连翘眼看商枝没得手,忙出手相助,一招裙里腿扫去,却被王瑾一记掌风逼退,商枝便扑上去将她稳住,咬牙想道,可恨这船篷太小,倒让我二人没有空间施展,硬斗起来,恐只会生生拆了这小破船。
“公,子,你再不出来,我们就要死啦!”且说这边连翘刚站稳,便扯开嗓子呼救起来。王瑾心下一惊,还有人在船上?许是这对野药姑娘太能闹腾,她竟没察觉到船上何时来了第四人。
“小丫头,技不如人,还胡说八道。”一道极是清透的声音从帘外穿进,令人听之醒倦忘忧,随即一个身形欣长的人弯腰进来,他身穿一件蓝色云翔锦纹的长衫,腰间束一条白绫长穗绦,眉长入鬓,细长温和的双眼,秀挺的鼻梁,俊美至极。
王瑾一抬头,就和他目光对上,随即错开眼神,面上一副淡漠。
两个姑娘一见他来,扑上要诉苦,又似乎想起什么不敢靠近,只定在原处,连翘低声嘟囔道:“公子来了多久啦,也不帮婢子。”
这蓝衣男子并不答话,只把眼神往王瑾手上落,见她一手搭在腰间,腰上盘缠着一柄软剑,虽有白布裹覆,却印出几朵芙蓉花痕,甚是眼熟,便闪电般往王瑾腰间攻去,欲拔她那柄软剑看个究竟。
王瑾侧身躲过,男子又欺身上前,招式实在轻浮。两个姑娘看得直摇头,一个嘴里叫道:“非礼勿视,非礼勿摸。 ” 另一个闭上眼睛默念:“要长针眼啦!”
这男子和王瑾交手三招后,便收手而立,他刚才站得极近,瞄到王瑾耳垂上有个小小的眼子,这时再细细打量她,见之面白无须,没喉结,还有耳洞,原来是个乔装成男子的女娇娥,只是这手艺嘛,确实不怎么样,他捏着下巴想道,便也只能骗骗商枝和连翘这样的小丫头罢了。
且说王瑾这边,实是悔不该今日游船。先被两个野丫头闹腾,再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疯子偷袭,简直晦气,便再也忍不住,嘲讽道:“阁下若想看剑,倒也不必如此曲折。”
“失礼失礼,岂敢窥视君子之物”,蓝衣男子拱手作揖道:“ 哎,在下初入江湖,便失了礼数。只是我这人呐,从小是个手痴,见郎君玉指纤纤,圆润可爱,忍不住想细观,这就赔罪,诶,望郎君海涵。”语毕微微一笑,但那眼中可没让人瞧见一分歉意。
“你简直……”王瑾一时语顿,竟没想出该如何骂他,却见男子已凭空窜起,左右各携一女,自破了乌篷而出。而王瑾脚下薄薄的船板,早经不住三招间的磋磨,霎时间四分五裂,倒逼她也足尖轻点,运起轻功,往那三人相反的河岸奔去。
刚越出乌篷船,对岸便传来一个老叟叫骂:“你们三个看着人模狗样,竟也学人家偷船!”那声音洪亮,一字不落传到王瑾这边,她回头看向对岸,只见那主仆三人都带着一脸无话可说的郁气,又听老叟声气汹汹,继续骂道:“青天白日的,还给我打坏了,快快赔钱!”而四处围观的人逐渐聚拢,一时指指点点,人越围越多,着粉衫那个丫头忙不迭掏钱了事。
王瑾便气定神闲,笑了笑,默默骂道:“活该!”
可能是今日确实不宜出行,王瑾沿着河边走了许久,眼看天色愈暗,怕是有风雨在头顶酝酿,回首一瞧,惊觉自己竟只能看到姑苏城的零星微光。眼下是走出城了,她懊恼道,看来得露宿一夜,她不禁加快脚步,又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看见一个山洞,刚一踏入,头顶便“轰隆隆”滚过一阵雷鸣,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是惊蛰时节了。
她折腾了一天,听到雨声便觉得困意一股脑全涌上来,看到洞中有几块大石头矗着,便绕到那石后,靠着洞壁入睡。尽管春日绵绵正好眠,那也得有软枕锦被才更好,半夜的时候,她就被冻醒了,隐约觉得手腕处的毒正在悠哉游走,太渊穴一股麻意袭来,她抖了抖发僵的双臂,准备给自己生个火取暖。
不远处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了洞口,她身形不高,身上还背着个半大的孩子,踉踉跄跄地一路小跑,一股子血腥味便随风吹了进来,王瑾隐在黑暗里皱了皱眉。
来人并没有注意到王瑾,而是直接将背上的孩子放下,一边喘气,一边压低声道:“弟弟别怕,我们先在此处歇息一会……”她话还没说完,那孩子便哭出声来:“姐姐,你的伤,是不是很疼啊?”似乎是怕哭声引来坏人,这孩子哭到一半又自己捂上了嘴,只剩下低低啜泣。
王瑾觉得这少女声音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但还没来得及忆起,就听到一阵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红衣男子大喇喇地走进来,脸上蒙着一块红巾,阴恻恻笑道:“你们可真会选,这山洞着实是个不错的埋骨地。”
那个白衣女用力吸了一口气,提剑便扑上去,怒叱道:“废话少说!”但还没出招,一口血却先吐了出来,她捂着腰半跪在地,似是才发现自己腰上那个血窟窿。
红衣人却不疾不徐,从背上取下一支雕翎箭,慢悠悠端直了燕尾,瞄准少女眉心,正要搭上虎筋弦,一旁却冲出来一个孩子,恶狠狠地在他腿上咬了一口,那人吃痛,反手往他天灵盖上拍去,黑暗中五个指头泛着冷光,竟是穿戴了铁制的护甲,欲直接拍碎那个男孩的脑袋。
王瑾不忍这孩子血溅当场,手中已经扣上一枚五铢钱,手掌一翻,才要弹出去,忽然一声娇笑传来,红衣人旋即一脚踢到小孩腹下,将他甩到洞壁边,自己一个鲤鱼翻身,跳开刚才的位置,刚站稳,脚下已围了一圈飞镖,将他围在其中。
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女声道:“这深更半夜的,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啦!”
“我怎么觉得是这惊雷叫醒了黄鼠狼?”又有一个少女娇滴滴道。
“不对不对,相鼠有皮,人则无仪,诶,连翘,下一句是什么来着?”那姑娘疑惑问道。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王瑾默默在心里替她回答,便将手中的五铢钱放回袖中,慢慢坐了回去。得,这对野药姐妹来了,她可以欣赏什么叫“做学问不求甚解”的现场版了。
“啊商枝姐姐,下一句可不就是,欺负女子和小孩,啐你都怕玷污了我的唾沫!”连翘说完,脸色便恶狠狠起来,那红衣人不知是被这一唱一和的毒舌给惊住了,还是抽了风,竟然丢下自己的箭,提足抬腿,一溜烟儿跑了。
见恶人已逃,那受伤的少女扑到孩子身边,伸手抓着他的袖口,费力问道:“弟弟,你怎么样了,你……”商枝见状,也凑过去,翻了翻孩子的眼皮,不以为意地说道:“你弟弟没事,只是暂时晕了过去。”
那少女便跪拜在地,“砰砰”有声地磕了两个头,慎重说道:“多谢两位女侠救命之恩!”
一旁生火的商枝听着,摇头晃脑的走过来撞在连翘肩上,得意笑道:“女侠诶,咱们是女侠了!”连翘忙推开这飘飘然的姐姐,往后退了小半步,脸上似还带了一丝羞色,磕磕巴巴道:“可别……你赶紧先起来吧,看看自己的伤。”
待那火堆一亮,王瑾这厢也看清楚了,那受伤的白衣女,竟是那雪山茅屋中喂了她一碗水的锦衣姑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商枝一声低呵:“谁在暗处!”王瑾便从石头处转出来,苦笑道:“真是有缘。”
可不是有缘么,这三个女子,都是她遇上过的,有一个还救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