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瞳自巨大鹰喙之后的两个小小鼻孔里,喷出两股“暂且饶了汝等微末小物”的爽气,这才缩回鹰脖子,将头埋回它傲慢鼓出的鹰胸脯上。
梅初雪微勾了唇角:宝夕篱方才与冰瞳打闹的那百余竿,竟真被他使出了几分剑法风味。
梅冷峰则极不耐烦地哼出半声冷气。
夕篱对他自己方才这一场矜夸表演,万分满意,因为他嗅出,梅冷峰更讨厌他了!可他讨厌便讨厌咯,夕篱在乎的,自始至终,唯有梅初雪而已。
夕篱将竹竿扔回后背,这才施施然道:“冰元虫之效用,与我方才提纯这黄樱桃酒,颇为相似。”
“我已与梅初雪论明过,冰元虫乃灵智生物,它们能听懂霍远星的笛声,便证明了,它们与人,确实有相通之处。”夕篱问梅冷峰,“你三人合谋截镖时,你以何唤醒的霍家迷药中的冰元虫?”
“剑气。我独创的极冷之剑气。”
“再冷,亦不能算你独创,冰川可比你古老。”夕篱一一驳斥梅冷峰,“对冰元虫来说,你所谓的’冷极’,却是它们最适宜、最喜欢的温度,喜欢到愿意在那一瞬息苏醒、感受这一温凉,然后继续沉睡,以不生不死的无敌状态,抵抗它们不适应的一切。
“尽管冰元虫选择生存在万尺冰川之下,但它们实是趋光喜温的,不过这光,不能是日光或火光。”
梅冷峰立即反应道:“星月照耀冰与水。”
“光与温,并不是冰元虫生存的必备条件,无论人或鸟兽花木,生存的第一要义,都应是进食。
“我们人的内功,或者神骸上遗存着的巨大的未知力量,是冰元虫最喜欢的食物,却,不是唯一食物。实际上,冰元虫能一切物质为食,人吃的饭菜、巨鹰的睫羽、泥巴、我所能配制出的寒毒烈毒以及各种剧毒、甚至是鱼腥草,冰元虫都吃了。”
冰元虫微小到连那个“梅春雪”的眼睛,都无法看清,梅冷峰质疑道:“你如何判断,它们吃进去了?”
“一,是颜色。冰元虫吃了葵叶,即变绿了;冰元虫喝光了梅初雪的大半瓮樱桃酒,便变红了。”
梅冷峰等着破竹竿说“二”。
破竹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角黄纸叠包着的药粉,气味颇大,梅冷峰闻着,似乎有些像迷药。
夕篱将他翡翠杯里的酒渣冰坨,以内力加热融化成水,接着把药粉撒进去,端给梅冷峰:
“考考你。你能否将这一杯浊酒,以内力冰冻成将融未溶、将凝未冻的冰沙状态?”
梅冷峰爽快地接过酒杯。他内力虽不深厚,但他对于内功运用,却自有一番研究,尤其是以内力“制冷控温”,放眼全江湖,都未必能有几人可胜过他。
翡翠杯中的冰沙成形速度,大大出乎夕篱的意料,夕篱急忙一手捏紧了他自己的鼻孔,同时伸出长臂,一指点在了梅初雪鼻尖———
即在酒杯中的冰沙成形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条在河底埋了三千年、**至极的、巨臭的大鱼,自酒杯中一跃而起,一鱼尾,狠狠拍在了金爪脸上。
“嗷嗷嗷!———呕哇哇哇嗷!”梅冷峰亦是初次听见金爪如此绝望的哀嚎。金爪痛苦不已地来回甩动起鹰脖子,试图甩出喷涌进鼻孔里的恐怖臭气。
冰瞳极其爱护它的巢穴,当即起身,伸腿,一脚爪攥紧了金爪的鹰喙,将其按定在地上。
金爪许是被“精萃鱼腥草汁”臭昏了头、臭软了身子,竟略无反抗,任它自己的头被冰瞳按在地上,只“吭哧吭哧”地从鼻孔里喷出劫后余生的阵阵呼气。
夕篱大惊奇:“梅初雪!冰瞳和梅冷峰,他们的鼻子是聋的!是瞎的!他们根本闻不到味道!”
梅初雪说:“云鹰生来对气味不敏感。白白尤其不敏感;金爪贪食好吃,反是异常敏感。”
梅冷峰说:“夏天定是要吃凉拌蕺菜的。”
凉拌?蕺菜!他竟然直接凉拌着蕺菜吃!
夕篱确认了:“你心里一定病得很重,你的心伤影响了你的嗅觉、味觉。有时间,我也不替你治。”
梅初雪对蕺菜无感,不喜、也不厌,但他稍作思索后,暂且不解开宝夕篱对他鼻识的封制。
几颗蕺菜鱼丸,梅初雪尚可接受,可面对满满一杯的“精萃鱼腥草汁”,梅初雪亦有些不自信了。
即便夕篱封制住了他自己的鼻子,他仍一手将鼻孔紧紧捏住了,另一只手则高擎了竹竿,东一竿、西一竿,竿竿点在冰瞳愤怒啄来的鹰喙尖尖上:
“瞎鸟、笨鸟!你去啄梅冷峰呀!
“是他唤醒的吃了鱼腥草的冰元虫!干我何事!”
梅初雪悠然浅抿了半唇黄樱桃酒,等自家白白的气撒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出声:“白白,宝夕篱。”
金爪侧翻在地,蜷起来的鹰爪子,无助地颤抖着。梅冷峰看着,怜爱又好笑,他转身拍了拍自家冻顶的鹰爪尖尖:“回去给你尝新开瓮的青梅酒。”
梅冷峰转回身来时,神情瞬间阴冷下来。
这根破竹竿,竟真叫他解了出来!
夕篱跟着梅初雪,浅抿了一口樱桃酒后,才缓缓总结道:“我想,霍家独门迷药,当是如此制作的。
“考虑到星月并非夜夜闪耀,而天亮时,太阳一定会升起。霍家秘密制药坊,一定设在在暗不见天日的某处。在日日夜夜的黑暗中,照亮冰元虫的,许是夜明珠、许是萤火虫、抑或是其它发亮之物。
“虽说冰沙之冷,是冰元虫最适宜、最喜欢、最活跃的温度。但经我试验,当冷光长时间照耀着冰元虫,用’水中冰、冰中水’这样冰水共存的温度,亦足以把冰元虫从漫长的沉睡中唤醒。冰元虫醒后,即开始进食冰水中泡着的毒药、樱桃酒或鱼腥草。”
夕篱咂着唇角的酒味,看向梅冷峰:“冰沙成形之冷度,极其微妙、极其难以掌控,你竟然将其化用在剑气里?我看你也不比我谦虚!矜夸得要死!”
梅冷峰阴冷一笑:“当人身体里的血液,被一块块冻成冰沙时,再冷酷的人,也忍不住要招了。”
夕篱愈发确定了:“你心里果真病得不轻。”
夕篱略无畏惧,大声宣言道:“在你把我身体里的血液冻成冰沙以前,我会先剧烈自爆,拉你和我一起陪葬!我身体的每一屑肌骨、每一滴血珠,将会涂满你们梅林的每一片叶子、每一寸土地!”
梅冷峰蔑笑着,将他杯中闷黄浊酒,一饮而尽:“我该害怕么?”梅冷峰略过破竹竿,问向“梅春雪”。
梅初雪本欲说些什么,但他看见宝夕篱开口了,便不说了。
夕篱继续说明霍式迷药、以及冥音湖金缕精酿的制解方法:“在饭桌上,我喜欢有人陪我吃饭、陪我说话。那冰元虫吃迷药时,应当有人为它们哼唱着古邛咒歌;冰元虫喝清酒时,同样也应有人为它们弹奏着《冥音曲》。
“至于要喂多长时间,才能使迷药和酒液达到所需浓度,你们梅林,自行去试验啰。
“当酒液升高至常温、或者溶了迷药的冰水被烘干回药粉,冰元虫们便立即换回沉睡的防御状态,此时它们体内虽饱含着精酿醇酒和强效迷药,但看来、闻来,是与睡着的冰元虫一样,无色、无味。
“冰光难以照透人体。因此冰沙微妙之冷度,或冰元虫们惬意进食时听见的动人音乐,是唯二能将冰元虫从并不宜虫的环境里,譬如现在的大太阳底下,或者人的胃里、血液里———能有一瞬间的唤醒。
“冰元虫进食,是为了获取能量用以生存。食物附带的颜色、毒性、臭味,于冰元虫来说,自是终须排出的废物。消化食物,在睡着时亦能进行。所以,在冰元虫被冷气、或音乐唤醒的那一瞬间,毒效或者酒力,便成千上万倍地释放出来了。”
梅冷峰必须承认,破竹竿的推演,明细得不能再明细,亦几乎没有漏洞。
霍远光盗得霍式迷药却不知如何使用,是因古邛女巫们的咒歌,仅在母女间代代相传。即便是最受霍姥太君偏爱宠溺的“江湖第一乖孙儿”,也不曾听他姥姥,为他哼唱过这一首完整的《冰花春水歌》。
霍姥太君终其一生,都在与祸水夫人明争暗斗,在她的女儿收到祸水夫人慷慨赠予的《华女功法》后,她也将迷药和古邛咒歌回赠给了祸水夫人。
之后祸水夫人假死,化身江湖郎中,把霍式迷药喂给了这根破竹竿,于是这根破竹竿,凭着他的鼻子,解出了古邛咒歌里的暗语、和冰元虫的奥秘。
破竹竿仍在继续叭叭:“霍远星说,落梅风剑法能唤醒冰元冰,他定是瞎猜的。但正如你用你剑气里微妙的冷度,碰巧唤醒了冰元虫,他也蒙对了。
“你们血梅崖用以和霍家交易的冰元虫,是剑神亲自从他闭关的山洞里,削割下来的冰块罢。”
在梅初雪和梅冷峰闭关的骸骨山洞里,夕篱都不曾看见连续削割过的、大范围的剑痕。
梅初雪说:“师父闭关处,冰元虫最多、最亮。”
破竹竿极其谄媚地向“梅春雪”笑烂了脸:
“冰元虫巴在神骸上,吃得饱饱的、发着餍足的光。当它们听见霍远星动人的笛曲、看见剑神惊人的剑舞时,会开心得随之游绘舞蹈,这样美好的往昔,不比吃迷药、喝苦酒的日子,更值得回味?
“我以为,’落梅风’确实能像《冥音曲》、或者古邛咒歌一样,唤醒沉睡中的冰元虫———就看你梅冷峰的落梅风剑法,能得剑神的几分真传了。”
梅冷峰自信接招:“试试便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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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六月雪见晴·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