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圣人。陶相公从宫城侧门进宫了,现下正在内廷外候着,说是有要事求见官家。”
皇帝笑了几声,声音有些嘶哑:“瞧瞧,不过是些家事,就惹得前前后后几个外臣都聚在坤宁殿了,还叫朕如何安枕,今夜这觉还睡不睡了!”
说罢,皇帝摆摆手,示意那小黄门将陶潇带进来,那黄门得了命令急匆匆地出去了。明怀见殿上诸位得了几分喘息的机会,便赶忙带着人重新添了茶水和果子上来,几个宫女捧着茶水并一个梅花样式的五色攒盒绕进了屏风后头,倒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东朝处的两个内眷还候在屏风后呢?”
“是,太子妃和奉仪还在后头等着,说是过些时辰和太子一并回宫去,夜也有些深了,也省的叫那些宫人们再累着些。”
皇后起身接过明怀递过来的茶盏,一璧侍奉着皇帝用茶,一璧柔声回着话。
“很懂规矩,也很识大体。今儿晚上最受罪的就是她们两个了,等下叫你底下人开了小厨房去做些宵夜上来给她们吧,朕也跟着沾沾光,进些东西。”
皇后应了一声,递了个眼色给芒种,皇帝漱了漱口,指着她身上的那件袆衣继续开口道:“去把这衣服换了吧,更深露重,这衣服单薄了些,环佩叮当的也啰嗦。”
皇后低声应着,皇帝这厢事毕便携了两个宫女往内室屏风这边走来,桃夭和荣氏十分警觉,便起身跟着柳后一路行至妆台边,屏退左右宫女后侍奉皇后更换容妆。
“娘娘,殿下他……”
柳后卸下发髻上的那顶凤冠,闭眼安心道:“你们放心吧,有陶相公在,太子不会出事的。”桃夭听了点点头,从妆台上取了几只素日里皇后家常戴的簪钗替她换上,荣氏则从一旁的银水盆里绞了帕子来替皇后取下了粘在两颊的玛瑙面靥。
“娘娘等下还要出去和官家一道听听这案子才好,如若不然这出戏始终是做的不大完美。”
荣奉仪呈上一盏刚刚宫女们才换上来的茶水,柳氏笑了笑,从镜中看了看仍在愣神的桃夭和一旁的荣氏,莞尔:“进了宫,越发的有成算了。”
说罢,皇后便起身换了衣裳,携了桃夭和荣氏一道出来,却也不叫赐座,只是单单站在了皇后身边。待得皇后定坐,就见明怀捧着一个食盒进来,里头装了碗热气腾腾的火腿索饼奉给了皇帝,陶潇垂着手跟在明怀身后进来。
“臣见过官家,问圣躬安和否?”
“嗯。”皇帝哼哼一乐,叫底下的人冷不丁的打了个颤。“来了个懂规矩的,朕在这儿听你们几个聒噪一夜了,总算是有人说了句人话。”
“官家说笑,这一屋子大多都是官家的内眷,一屋子的亲属又有谁不体贴官家呢?官家莫要再拿臣逗乐子。”
“本不过是件小小的家事,偏偏他们嘴快。外头下着大雪的还把你给叫过来,这个时候入宫一趟不易,你既来了,朕便听听你的意思。”
皇帝窝在座椅上,拢了拢身上保暖的那件狐裘,陶潇笑了笑,拱手缓缓道:“臣在家中听闻宫中疑似有内廷嫔妃勾结外臣是以至圣人殿内失窃,令官家、圣人不得安枕。敢问圣人,嫔妃勾结外臣,该当何罪?”
皇后微微一愣,目光微微一斜瞥了眼皇帝,见皇帝无所回应,只道:“论律当赐死。”
“那再问圣人,宫女与外臣串通,盗窃宫中财宝,该当何罪?”
“论律,当杖毙,尸身发还本家。”
“那臣再问官家,太子听闻宫中失窃,带领殿前司侍卫夜围尚宫局,并于御前见其刀刃,该当何罪?”
淑妃、丁玮几人听到这里不禁汗如雨下,心中暗叫不好。但殿上窝在暖处的皇帝听了这些话,忍不住笑出声来,皇后见他展颜,心下便妥帖了一些 。
“爱卿处事公正,见事明白啊!”
皇帝笑了几声,敛了神色。
“传朕旨意,淑妃德行有亏,御前失仪,拉下去赐自尽。丁玮,行窃宫中,发配三千里,非死不得回京。”
皇帝一个一个点着,最后目光落在了刚刚蟠桃待过的地方,那毯子上是一块干涸的深色血渍。
“至于蟠桃,杖毙。”
淑妃在地上哭的更狠了一些,一张清丽的脸此刻早已苍白如纸,可怜她还未来得及和皇帝陈情便被眼尖手快的宫人们用湿帕子塞住了嘴强行给拖了下去,那些还没说出口的话语化作了她一声声凄厉地呜咽一路远去,令人心惊。
隐隐有数声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并着廷杖的闷响从殿外传来,最终那声音慢慢低沉,和外头的簌簌落雪一般,归于沉寂。丁玮算好一些的,被几个殿前司的近卫拉了出去,再无一点动静。
“太子,折腾了一夜,该歇歇了。”
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很是包容,先将几个罪该万死的处置干净了,殿中只剩下自己人的时候才开始了对赵琛的审判。
“朕体恤你一片孝心为了你的母后,但错便是错了,你我虽为亲生父子,可你也要时刻牢记,无论何时无论何事,都要有君臣的规矩。”
皇后慢慢起身唤了一声‘官家’,准备开口求情,却被皇帝旨意打断。
“朕念你本心不坏,今日小惩大诫,罚你禁足东朝府上半月,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吧。”
皇后松下一口气,朝身后递了个眼神,桃夭和荣氏便随着赵琛一道跪下谢恩。此时皇帝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道:“刚才进上来的银丝面,太子妃他们可曾用过?”
明怀笑着躬身回话:“坤宁殿的小厨房先紧着官家的份先做了一碗,剩下的估计也快了,等下先请殿下和太子妃先到偏殿去用过了宵夜再回东朝也不迟。”
“是了,热乎乎地吃下去也不叫他们几个扑着风。你把这碗面送回去,再热一热,一会并着他们的份儿一道呈上来,朕和自家人一起吃个宵夜罢。”
皇帝说着便起身往坤宁殿膳桌处走,行至一半猛然回头。
“对了,给陶相公的那一份多放些肉罢,大冷天的进宫一趟也不易。也不必站在廊下吃了,拿个食盒给他装上家去吧。”
话毕,陶潇起身谢恩,其余几人随着皇帝一道进去伺候宵夜。
外头的雪不见转小,只是北风现下刮的并不紧,那纷扬落下的晶莹雪片儿遇上刚刚从小厨房里端出来的还在冒热气的汤羹便悄然消失,化做缕同样雪白的烟气散在周围。捧着汤羹的嬷嬷紧着脚步便朝着殿里走去,不多时,一双漆黑的瞳映在那红色的汤面上。
“你说皇兄被禁足了?”
赵理捧起那盏羹,半靠在座上,座前跪着一个小小的宫女。
“是,方才官家亲自下的口谕,说是太子殿下御前执刃,坏了规矩,说是小惩大诫。”
赵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执刃上殿就得了个禁足的罚,老儿还说他不偏心,我瞧这天底下他就是最偏心的那个!”
一旁侍奉的嬷嬷摇摇头,开口劝和:“阿理,怎好的说这种话,要是叫坤宁殿的那个知道了岂不是又有了个给她寻衅的机会。”
赵理听了,将那盏羹重重地搁在了桌上:“怕什么!有能耐她就来打死我!难道我还怕她?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谁他娘的都不要好过!”
赵理的话说到最后没了什么力气,只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寒气,那嬷嬷见了静静叹口气,走上前去一勺一勺侍奉赵理服下。她原本是侍奉在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名唤素青,后来贵妃薨逝,她原本是要被放出宫去生活的,只因感念昔日里主子的恩典,便自请留在宫中,伺候尚在襁褓中的韩王。
“忘了奴婢怎么叮嘱你的了?这些日子少动气,不然要更难受。”
赵理喝完最后一口汤药,眼角噙出莹莹泪花:“当年母妃忌日,我不过就想请他去瞧瞧母妃,拿了母妃生前最喜欢的那柄宝石匕首去见他,请他看在昔日情分的份儿上,过去瞧瞧母妃,他也以御前执刃的罪名来治我的罪……”
赵理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仿佛身边种种如尘烟般散去,脑海里是那个炎热的午后。偌大的院落中,一干奴仆乌压压的跪了一地,一个小小子被几个年轻力壮的禁卫按在了一条细长的竹板凳上,一旁的内监嬉皮笑脸的扬起手上带刺的荆条抽在那小小子的背上。
“他说我以下犯上,御前执刃……”
“罚一百藤条……”
素青听到这里,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花,一把搂过赵理,天气虽然转凉,但赵理处并没有其他主子们一般的尊贵待遇,已是初雪的日子,他身上仅仅还只是几件单薄的衣服,此刻又在寝殿中,素青只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抱一个人,而是一具有温度的行走的骷髅。
这些年来赵理吃过的暗亏不少,明里暗里的多少宫里的奴才们给这边脸色瞧,赵理素来又不讨皇帝欢心,于是这边的事情能拖一时便是一时,总归中宫是不大可能为这么一个不受宠且跋扈的皇子做主的,日子久了,各处的奴才们便也就这么敷衍着。
不过赵理有时候忍不下去了,也会去闹一闹,挑几个柿子捏一捏,不过打一顿就完事,毕竟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嗣,也不好做过了头去。不过就是这副身子骨,穿上衣服瞧着还像回事,其实瘦的就剩下一点点皮肉,看了直教人心疼。
“其实,贵妃在怀殿下的时候,是很受宠的……”
素青忍下了后半句话,趁着赵理不注意擦了擦眼角的泪。
他们的日子,也还要继续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