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翻滚,滚出道烫着金边的太阳。空气中散发着草腥气,荒从小道里一片泥泞,野狗狂吠了一夜,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花三娘抱着孩子送别这帮人。
“三娘,他已经走了,以后作何打算?”
花三娘眼眶泛红,握住许延青的手,哽声道:“姑娘,多谢你叫醒了我。”
“我如今有了孩子,便不回娘家了,将这家产卖一卖,投奔我一个做生意的老姐妹去。”她仰起头,眼中是满满的自豪和欣慰,“靠自个儿养大这孩子,等您得空若见她资质不错,三娘冒昧,请您做她的师父。”
许延青眼角多了些柔和,她拍拍花三娘的手,轻声道:“她若愿意,延青必允此诺。”
马车扬起尘灰,转瞬消失在小道尽头。
娄建一早便赶往军营报备此间事等,以免霍祈清回营后又被冠上个私自离营之罪。
“可找到你师父了?”
许延青端茶的手一顿,扯扯嘴角道:“哪那么容易?你不也才来岭南没多久吗?”
“反正这两个多月,我已经在岭南混了些名头出来,等师父她老人家云游四海够了,气也消了,自然会来找我。”
霍祈清笑道:“见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我能有什么事。”许延青眼睛在霍祈清二人身上打了个转,不咸不淡开口道:“倒是你们两个人,未免太巧了吧?同时出现在渝州……还有你霍祈清,这身甲胄是怎么回事?”
“我可要提醒你,这谢大人……”
霍祈清干笑两声,腹诽道,冤家路窄啊……
“此事说来话长,也长话短说不了。”谢承安喊停马车,将霍祈清拉了下来,面无表情道:“许姑娘到底是声名鹊起,还是臭名远扬,想必还有待考究。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马车停在了界碑旁,许延青同谢承安的眼神在空中无声地打了几个来回,即将碰撞出火星子之际,她皮笑肉不笑道:“是吗?谢大人最好日日祈求自己,没有生病的那一天。”
许延青愤而甩帘,冷声道:“回医馆!”
霍祈清被扬起的灰尘呛了一脸,哀声道:“你们有仇吗?”
“有仇没有仇我不知道,你再走慢些,黄将军一定会找你算账。”
霍祈清瞪着他的背影,拎起甲胄跟上他的步伐。
此次回营务必要加紧训练,进入茂安山前锋营乃重中之重,只有这样,才能揪出私造火药之人背后的真面目。
左诚忙着练兵,黄珙和边防谈判年关粮草问题,而提督周大人,废寝忘食摆沙盘,拿着本军书在看。
总之三人忙得很,没工夫掐架斗嘴,即便黄、左二人互相看不惯,碰面也只是阴阳两句,毕竟大敌当下,二人也分得清是非。
新兵训练也进行的如火如荼,和刚入营一个月相比。这帮毛头小子风吹日晒,雨里来,风里去,各种兵器都能熟练掌握,摆枪布阵已经不在话下。
黄珙一如往日,拎着杆红缨枪,披着玄衣大氅站在岭南军旗下,大氅同旌旗一样被风高高扬起,猎猎作响。
“黄将军,我看岭南军的进账,同将士实用数目对不上啊。”
响彻云天的哨兵声中,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黄珙的胡子动了动,冷哼一声:“小谢大人,查了十天半个月,你总算查到正经事上面了。”
“岭南军队大部分集结在渝州,是以大量军费都拨到了此处。但岭南有五个州,其余驻地军队也需要军费。这两年打仗少,朝廷便以为养兵不需要钱,上面一层层往口袋里塞点,各州驻地军队再克扣点,到了渝州这儿,自然也就没剩多少。”
谢承安拧眉道:“兵部和户部曾有协商,岭南军费大部分支援到渝州,如今他们罔顾圣意,黄将军大可一纸奏书上朝,将这些蠹虫拉下马来。”
“小谢大人还不明白吗?老夫为何宁愿拉下脸同百越谈养马事宜,都不曾往另外四个州跑?”
黄珙低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在他们看来,是我们岭南军贪得无厌,中饱私囊,还要来抢他们的救命稻草,压榨他们的生存空间。有错者是尸位素餐的冗员,而非满身忠骨的英杰,老夫没道理从为国捐躯者讨要口粮。”
谢承安眸色霜寒,道:“那就让这帮蠹虫,吐出来。”
黄珙一乐,笑道:“谢大人还是查过之后,再来向老夫表决心吧,这背后之人,你也得掂量掂量再动手啊。”
谢承安正待发问,忽闻黄珙一声吆喝,移走了视线。
“全体将士听令!今日是新兵集训的最后一天,也是你们正式分营的日子,这次比试决定了你们日后去往何处,效忠何处!攻打茂安山是你们入营以来参与的第一个重大战事,优胜者可选入前锋营,还望各位认真对待!”
“殿下,就是这么对待我的?”
烛影晃动几许,又恢复了沉寂。
宫殿上端茶磨墨侍候的宫女们面面相觑,得了嘉阳公主的示意后退了下去。
李元君在射箭场训了一整天,手腕泛酸,左右揉了两下后颈,将脱下的护腕甩到桌上。她端起晾好的茶往嘴里送,头也不抬道:“又发什么脾气。”
裴行之抬眼望去。
她一回来,地灯和烛台都亮了起来,轩窗外的清风扫过,香炉里的烟也袅袅婷婷升至半空。
殿内紫檀木做成的贵妃椅上,红衣骑射服的女人以手扶额,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眉头轻蹙,似是极为不耐。
裴行之拳头紧了紧,深吸一口气,从矮榻旁踱步过去,顺手勾走屏风上挂着的披风,柔声道:“夜里凉,殿下莫染了风寒。”
李元君眸子闪过一丝讶异,余光扫过花丛旁若隐若现的影子,随即了然,点点头笑道:“我说呢,真是难为你,装得一副贤良淑德。”
裴行之嘴角一僵,仍旧挂着往日世家公子温润如玉的笑容,“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李元君打量他两眼,眼底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站起身来冲着花丛放大了声音,“我说更衣,本殿要就寝了!”
裴行之耳根蓦地通红,将她身子掰正,低声喊道:“你干什么?!”
李元君盯着他耳朵看了半晌,忍俊不禁道:“你慌什么?”
裴行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花丛剧烈晃动几下,人影消失了。
他松下口气,回过头来见李元君还看着自己,忍不住拿袖子遮起了脸,愤然道:“殿下总看着我作甚?”
裴行之着实长得好看,墨发如瀑,指若葱白。平日一副清心所欲不为外物所动的模样,足以勾起李元君想要破坏的心思。
在这群世家公子中,也就他自己勉强能看得过眼。
李元君收回目光,眼神落在腰间的镶翠彩凤文龙带上,缓缓开口,“你还没给我更衣。”
裴行之一怔,还没迈过心里那关,腰身已经被人揽至榻边。
李元君张开双臂,示意他更衣。
裴行之面无表情解开她的腰带,手指却不禁加快了速度,李元君看他一抹绯色爬上了双颊,不由生出想逗逗他的心思。
“父皇又为难你了?”
裴行之用外袍将她裹得像蚕蛹一般,语气听不出一丝情绪:“臣不敢,殿下为了和臣的婚事,跑去崇文殿跪了五天五夜,臣不过是被训诫两句,算得了什么?”
都自称臣了,还说不气?
李元君有些好笑,故意顺着他的话道:“嗯,你知道本殿不易便行。”
裴行之咬牙切齿道:“殿下刚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用他多讲,李元君还能不了解晋和帝的性子?为了让裴行之知难而退,想必明里暗里做了不少手脚,也难怪最近吏部叫苦不迭。
她理了理衣袍,好整以暇望着他,“嗯,本殿如何说的?”
裴行之只顾着生气,丝毫没注意李元君越逼越近的步子。
“你说要保住裴家在世家中的地位,可如今世家站在四皇子身后联合讨伐我裴家,连陛下也……”
李元君眯了眯眼,“父皇对裴家下手了?”
“那倒没有。”
“你以为他们针对的是裴家吗?”李元君道:“他们针对的是你,连裴家也是,和你根本不是一条心。”
“裴家在太子和四皇子之间摇摆不定,谁知半路杀出来个我将你截走,贸然在大殿上许你做驸马,从世家里的中流砥柱跌至生死不明的公主府,你说他们可甘心?”
李元君直视他的眼睛,道:“裴家人,是想将你献祭,证明同你是两路人,好在四哥李怀景面前博条出路。唉,看来本殿将你从水深火热之间捞出来,果然是明智之举。”
“回去告诉他们,你已经选择了本殿,那么是死是活,裴家只能风雨同舟。一旦他们背后的小动作脏了公主府,那么死的,可就不只是我了。”
“本殿既承诺过,有朝一日让你成为裴家生存之基,就绝不会食言。”
李元君朝外怒了努嘴,“喏,他们现在,也就敢在府外放两个人。”
裴行之回过神,鼻尖擦过李元君的脸颊,他呼吸一滞,这才反应过来二人之间的距离近若咫尺!
他连连后退两步,这才摸了摸鼻子道:“天色已晚,殿下早些歇息吧。”
说罢,赶紧绕过屏风往那矮榻上去了。
李元君目送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笑道:“明日启程去岭南,你也跟着。”
屏风后影子略微晃动,似是还想反驳什么。李元君补充了一句。
“免得叫裴家又以为你我感情不和。”
影子没再说话,钻进被子里假装已经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