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逢时后背猛地一僵,直直转过身来,干笑道:“姑娘怎么醒了?莫非是梦魇?”
霍祈清见他不曾直言,倒也没有强逼,另寻了个地方盘腿坐下。
“是啊,当真是个极不好的梦。”
“你可知,我此行是要去何处?”
曹逢时道:“自是一路南下,岭南参军。”
霍祈清点点头,“不错,这梦中,我浴血奋战,南征北讨,这才累下赫赫军功,成了威震一方的将军。”
“然而天不测风云。”她眼眸眺向远处,浓烟败旗,断头残尸似乎又现眼前,“军中叛将致使我三万军士被坑杀荒漠,定西六郡全军覆没,我还未从获胜的喜悦中抽离,手足惨死,乡亲丧命的消息便传回耳中。”
霍祈清想不明白,“为何要叛变?为何要叛变呢?明明他是大邺人啊……不过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天下各处豪杰皆是为利而来,各人有各人的抱负志向。”
“岭南承不起他的宏图伟愿,那么他自当放手一搏背这今日的千古骂名,换来日的万古流芳。”
篝火渐渐燃尽了,亮在二人眼眸中的火花也虚虚绰绰。
曹逢时伸手添了根干柴,开口打破这诡异的宁静。
“我倒不认同这说法,各人自有千般志向,万般机缘。可不该拿天下万姓的命做筏。”
“为官者初入官场,无一不想着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辅旷世贤君,成肱股之臣。自毁基业,沾染民血,岂不违背初心?”
到底是正统文士,受过翰林熏陶的人。霍祈清浅笑一声,“不负初心这种鬼话,无非是为了勉励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人到了一定地位,有了权力,俯视苍生不过匍匐在地的蝼蚁,又怎会顾及年少时夸过的海口?”
曹逢时默然,霍祈清却知道他不服气。
她又接着道:“得知我麾下三万将士被杀,你可知我是何心情?”
“我恨不得立马要了百越人的狗命!”霍祈清面露狠厉,双眼也透着猩红,“可同僚告诉我,岭南尚无余力反击,倘若此时贸然进攻,只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说不定,还要赔了命进去。”
“和数万个将士比起来,我一条人命算什么?可他却说,我不是一人而活。”
霍祈清闭了闭眼,“形销骨立的,两鬓斑白的,亦或是沟壑丛生的,一朝沦为敌兵脚下肉泥。无数人为谋定天下而死,只为最后一步棋能落成。”
“我不能随随便便赴死,那他们,就白牺牲了。”
她睁眼,重新看向眼底星火灼灼的曹逢时,郑重道:“所以逢时,保证自己活下来没有错,只有活着,才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话已至此,她拍了拍曹逢时的肩膀,打了个哈欠。
“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曹逢时怔愣在原地,半晌才盯着她的背影,喃喃开口。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你不怪我,没能去救你……”
接下来几天风和日丽,天气也没有那么燥热。干粮充足,一行人没再出什么岔子,甚至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天到达岭南界内。
进了渝州城门口,远远便能望见城郊草场上开着两列长帐,外面阵地高挂红旗,下面摆着个既不起眼的小字纸牌。
“招兵。”
霍祈清侧身避在廊柱后,仔细观摩着眼前场景。
方入岭南,她便将渝州城内一学堂旧址交给了曹逢时,学堂乃是岭南霍氏一位本家所建,在当地名声不小。
霍祈清有些愧疚,若是没有假死脱身,兴许能替逢时安排个更容易晋升的职位。
曹逢时却道,岭南能入学堂读书的子弟想必家底殷实,族中或有盛京人脉,在此处积累名望,休养生息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视线挪回坐在招兵席位上的壮汉。
锅底般黑的脸色,蒜头鼻鱼泡眼,头上扎着红巾,腰间挎着酒壶,正和同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渝州能招什么兵?左指挥使莫不是在京城当大爷当久了,以为随便指使个人都能扛枪上马?”
同伴揶揄道:“诶,你这话夹枪带棒的,人现在是左将军!不过也是,好苗子早就添给岭南军了,哪轮得着他来割第二茬韭菜?”
两人对视一眼,拍腿大笑。
霍祈清也摸清了状况,听他们这对话,似乎是被临时叫来替左诚招兵的。
那就好办了。
“这位大哥。”
黑脸汉微微别过眼,来人清瘦高挑,布衣打扮,腰间系着一短匕,手上拎着水袋,一看便是寻常人家读书不通,远到此地来投军的。
霍祈清见对方止不住地打量自己,先行开口打断了沉默:“这位大哥,敢问此处可是军籍办理处?”
黑脸汉这才回过神来,“嗯,啊,是啊。”
他颇为嫌弃地看了霍祈清一眼。
“兄弟,这年头仕途不好走,你也莫想不开投军啊!”黑脸汉摇摇头,“就你这样在家爹娘夫人伺候着的秀才老爷,进了军营两天就喊累,四天就要回家。等上了战场,也是给敌人凑人头的!”
说罢又和同伴对视一眼,笑得牙上的菜都露了出来。
霍祈清:……
他这话说得刻薄,若真是文曲降世的秀才老爷,又怎会放弃锦绣前程到此地来参军?
霍祈清勾唇暗笑,这是在嘲讽她投机取巧呢。
看来,岭南人对左诚怨气不小啊。
“大哥,您有所不知。小的沿途听说是左大人从京城远调岭南来征兵,这才着急忙慌想着拜入左大人麾下。”
黑脸汉面色更黑了,额上胎记衬得他更像包公。
他十分不悦地睨了霍祈清一眼,“奔着左将军的名头来的?”
霍祈清点头如捣米,一脸向往的样子,“左大人英姿勃发,从前上京赶考便听说过他的名号,那真是威震百户!”她挠挠头,“况且,我家祖上还和左大人家里沾亲带故,这才前来投奔。”
霍祈清撇撇嘴,上下看了营地一番,嘟哝道:“不然……谁会这种鬼地方……”
她这嘀咕声不大不小,却刚好传入在场两人的耳朵里。
黑脸汉粗眉一瞪便要发作,同伴死死拉住他的手,附耳低声道:“你这是作甚?在这儿动手伤了人,还愁左诚找不到理由治你?”
见黑脸汉还是一脸不忿,他又道:“不若,就将他收进去,正好归入左诚手下那支兵里。日后再寻个时机,告发他夹带私货。哼,左诚不是看不上我们岭南?老子就让他打碎了牙往嘴里咽,不咽也得咽!”
黑脸汉连连点头,“你这夯货,损人的招儿倒是一套一套的。”
二人商量罢,转头和蔼可亲对着趾高气昂的霍祈清招手。
“来来,小兄弟。”
“可有户籍文书?不然过所也行啊。”
霍祈清一改低头哈腰的态度,略抬了抬下巴:“唉,出门急,没带呀。”
黑脸汉握紧了拳,几乎是夹着嗓子说话,笑眯眯道:“哦,没有也没关系呀,既然是左大人的远房亲戚,我等自当尽心招待!”
“来呀,小兄弟,你把这份文书填了吧!日后有什么需要,招呼兄弟一声便是呀!”
霍祈清浑身不自禁颤栗,这不怀好意的眼神未免过于**了吧?
为了维护好二世祖的形象,避开军营检查,她还是摆出了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
“行吧。”
霍祈清提笔,唰唰写下“贺虞”二字,抬脚往营地走去。
盛京的霍毓死了。
活下来的是岭南的贺虞。
渝州是征兵的最后一站,待人马集结完毕,一行人便要赶往岭南裕阳关和大军汇合,进行新兵演练。
霍祈清在营帐后面的泥堆里蹲了一晚上。
不是她矫情进不了营帐,而是这一群男人甩开膀子你推我攘,她实在担心刚进军营就暴露身份。
天将微亮,营地的炊子架起锅炉已经开始烧汤煮饼了。
瓮罐中煮烂的肉散发着香气,连夜赶路的壮汉们闻见肉汤香气,无不被勾起了胃里的馋虫。
随着营帐的一声轰响,数十个汉子冲出来抢食早饭,霍祈清占据着先天的地理位置,拿得一碗肉汤和两张面饼。
后面身材较弱小的几个别说面饼,就连石头渣都没抢到。看着前面身材魁梧的壮汉吃得大块耳颐,却也不敢上前指责,只得在后面忍着腹中饥饿,眼巴巴瞅着别人碗里的食物。
一衣衫打着补丁,蓬头垢面的小孩,因脸颊凹陷,一双眼显得格外大,此时正手里摸着石头,朝壮汉方向比划。
看样子,是要上前争食物了。
一只手忽然止住了他。
霍祈清摇摇头,“从此处到靖阳关还需一段路,现在同他们结下梁子,接下来可能日日都吃不饱饭。”
说罢,将手中一块面饼子递过去。
少年一愣,忙双手接过,却没狼吞虎咽吃起来。而是仔仔细细看了一会,放进怀里,仰头道:“少当好人。”
霍祈清:?
他揣着面饼,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这才拿出来递给角落处的某双粗糙厚实的手,里面似乎传来一阵声音。
“我不饿,你吃吧。”
霍祈清走过去,一张面容枯槁的脸从营帐后渐渐显露出来。
同样打着补丁,同样双颊凹陷。
但身子看起来要比少年壮实得多。
少年察觉到身后有人影闪动,立马警觉起来,张开双臂护在男人身前。
目光在接触到霍祈清的脸后又松了一松,语气不善道:“你想干什么?”
身后那人叹息一声,低斥道:“阿鸿,好好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