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逢时躬身鞠了一礼:“五姑娘,许久不见了。”
霍祈清,忙上前扶起他,“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的家。”曹逢时似是苦笑一声,最后让出条道来,“进来说吧。”
霍祈清没动,半晌才垂眸道:“你不该出来的。”
她仰起头,“你知道那些人在找我,对吗?”
李长意埋伏大量人手蛰伏盛京,崇明宫事发后调动大批人马根本来不及,所以他本是想在自己出宫路上截杀。
不想一场大火打乱计划,他干脆将计就计将海捕文书贴了满街。
曹逢时消息灵通,估计一早就知道她身上背负命案。
李长意那种小人若是得知,这片民巷都要惨遭屠杀,他……实在不该卷进来。
曹逢时听她这话,脚步慢了下来,转头看向她,如往日一般和煦温润地笑出声。
“五姑娘,是我在等你。”
见霍祈清一脸不可思议,他又补充道:“即使没有在这条巷子碰到,我也会去城门处等你。”
曹逢时领着她进了内院,霍祈清步子一顿,犹豫道:“这么晚打扰令堂,不太好吧?”
曹逢时一怔,随后推开门,入目的是一口巨大的棺材,白幡随着穿堂风飞舞起来,纸钱也被风吹得上扬又下落。
像是在欢迎沉寂的小院终于迎来新客。
“阿娘去世了,五日前的事。”
阴影中,曹逢时的身子像是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然而细察就会看出这平静之下极力压抑的痛苦,颤抖,以及……愤恨。
“我……”霍祈清不知所措地迈出一步,想要出手安慰他,却深知丧亲之痛,痛入骨髓,除了时间淡漠痕迹,别无他法。
“无妨。”曹逢时抬起眸子,“这一天总会来的。”
他继而抬起步子走向里房,将厚重的帷幕用力扯下,帷幕后的光景彻底暴露在视线之中。
没有精心雕琢的牌位,没有香火供奉的高台。
一阵风扫过去,微弱的烛台几乎要撑不住,连晃几下才稳下来。
仅用粗劣木牌筑起的灵位,苍劲笔力写着姓氏籍贯,勉强让游魂有个可寄托之处。
定州曹氏……定州曹冯氏……定州……
一眼望去,尽是定州某乡郡人物,除了天灾,怎么会同时死这么多人?
定州地形平坦,多平原,鲜少发生过什么毁天灭迹的天灾,像时疫水患什么的就更是不可能。
那就只有……**!
霍祈清愕然抬头。
月色流转在曹逢时眼眸中,化成了解不开的忧愁。
“时局太乱,我一直在等一个时机。”曹逢时转过身来,眸底闪烁着烈火,“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等到姑娘你。”
“五姑娘,请允许在下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曹逢时拉开椅子示意霍祈清坐下,再次俯首行礼:“在下姓曹名登字逢时,定州绥县人士,景阳十五年的进士。三年前重回盛京,只为有一日定州枉死的百姓能沉冤得雪。”
“各郡县工匠应召每年都要向朝廷服役,宁王下令允许工匠用银钱免除劳役,以此积累大量资本。另外放出消息用这些巨额财产诱使贫民前去修行宫,修成之后不仅没给钱,还将这些人……统统活埋。”
“绥县的各处贫民,也就是我的邻里,不幸在此次劫难中,无一生还。”
曹逢时视线划过破旧但干净的牌位,仿佛乡亲们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景阳十四年,我尚在京城科考,秋天从定州赶往盛京,本想一展宏图带乡亲们走出大山。不想……他们都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景阳十五年……霍祈清依稀记得当时定王上奏,因修建皇寺导致民众遇山体滑坡,无人幸免。于是向朝廷审批大量慰劳款,整十万两白银却没听见声响,看来也尽数进了李长安的口袋。
霍祈清道:“那你为何没去做官,反而在此地做起车夫了?”
明明是殷切发问的目光,落在曹逢时眼里却成了一道伤,他顿了顿,继续道:“开春时节放榜,我终于等到进士及第的好消息,立刻飞书传信老家一位县吏,却迟迟不得回信。”
“陛下尚未召见,我不敢私自返乡。就在此时,宁王殿下找上了门。”
“他告诉我很有可能被调职去边境州县做知州,但若是做他的幕僚,殿下会暗中挪用关系将我留任盛京翰林院做事。”
他摇了摇头,“去哪做官无所谓,可若是未择明君,那才是万劫不复。我没有答应他,不久,我母亲便出现在了宁王府。”
“再后来入了翰林院,事情的真相一点一点血淋淋地铺开在我面前,全村被屠……连孩子都没有留下来。那时我愤慨难当,主动递了请奏记录此案,然而越调查,越无力,越无力,越寒心。”
曹逢时不自觉抱紧了头,痛苦难忍:“修建皇寺是假,暗盖行宫是真。为国祈福是假,屠杀百姓是真。定州已经不是定州了,整座整座的矿山被开发,无数贫民被泥土浇灌,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手要破土而出!”
“可是我!”他的声音急转直下,由愤怒陡然变得哀戚,声音呜咽:“可是我……该怎么办?我的母亲还在他手上,我不能肆意妄为毅然上奏,我……我枉为人臣,信任错付!越接近真相就越痛苦,李长安,李怀景都牵涉其中,我没办法,也没能力去抗衡!无论走到多高的位置,我都能听见夜半时分无处可归的鬼魂向我哭诉!”
“直到五日前,时局混乱,李长安涉事其中无力管辖他事。我阿娘脱离监制,她不愿再困于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中,自缢于王府后院。我见她日暮时分仍不曾出府,这才知道出了事。”
曹逢时目光紧抓着霍祈清不放,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阿娘离世,我再无多余念想,不日朝堂上传来消息,有人当堂状告三殿下,当我得知是将军府的五姑娘,就知道时机来了。”
“姑娘如有需要,在下立时收集证据呈堂证供,换定州亡魂一个交代!”
霍祈清站起身,庄重回了一礼:“公子历经千难险阻,只为求一线清明,在下佩服。曹公子将如此重担寄托我身,在下……不敢妄言,实属是既荣幸,也惶恐。”
曹逢时神情渐渐黯淡下去,低声道:“是在下唐突……”
“公子急什么?”霍祈清笑着摇头:“不妨先听我说完。”
“你方才提到定州矿山开采,这是经过了圣上允许的。即便证据充足,只能告到李长安一个治下不严之罪,至多不过中饱私囊,贪赃枉法。皇室子嗣,一旦陛下驾鹤西去,焉知他不会东山再起?”
“眼下李长安是没功夫取你性命,一旦朝堂事毕,尽管你见过陛下,翰林院有你的档案,想抹除一个人在盛京的印记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霍祈清一字一句道:“他之前没杀你,是你对他还有用。你今日救下我,就再无退路可言。”
曹逢时道:“我从递交辞呈那刻起,就没想过退路。”
他说到矿产,霍祈清不由想到燕山火药谢承安给她的提醒。
容乐死前念叨着李怀景。
就连定州,但凡和矿产沾边的事情,李怀景必定掺和一脚。
四殿下……所图甚大。
“既如此。”霍祈清定了定神,正色道:“不如公子随我下岭南躲一阵风头,眼下各方势力繁杂,并不是一个好时机。等我们手上有下注的筹码,才可能将对方一击即中。”
非常时机行非常之事,现在冲上朝野将自己手中以为举足轻重的证据丢出去,不仅起不到应有的效果,还会失了安身立命的筹码。
要等,等到李长安犯下天下难以饶恕之大罪,这些证据才会成为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曹逢时犹疑道:“可是姑娘,我不能再做官了。”
“不是不能做官。”霍祈清眸底闪过道光,“逢时你可知,天下文人最厉害之处不在庙堂,而在江湖。”
“江湖?你是说,隐士?”
“隐士代表着贫民阶层,且向来文人风骨极高,朝廷中能得到他们认可的臣子都意味着民心所向,不少皇子都争抢着要隐居过的谋士。”
她扬声道:“并非不能做官,而是要做权臣。站在权力巅峰,让皇族子嗣也不敢撼动,抹杀。”
曹逢时眼含震惊,而后一掀衣摆,合袖一揖:“愿与姑娘同往。”
合上小屋木门,曹逢时只带了重要物品,这些牌位他挪不走,因此关门之前,目光紧紧盯着,生怕忘记此番光景。
“姑娘,此一程万分险恶,稍不慎……就再也回不来了,京中各事可曾安排妥当?”
霍祈清走前根本来不及交代什么,她连像曹逢时这般告慰祖宗先灵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前世父母也是这样,一去岭南便再不得返,她不由攥紧了手心。
嘉阳问她,可还有别的话留下?
她思量再三,只道:“殿下替我安排好宝湘楼两百多位姑娘的去处,还有一位装在宝瓶里的姑娘要格外注意。我阿爹阿娘拜托我哥好好安抚……另外,驿站多备几匹马,真到了追杀那一步我也好跑得快一些。”
这人从不多为自己考虑,嘉阳静默半晌,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希望一个月后能见到你,别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