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脚下人头攒动,一股浓浓黑烟自山脚弥漫开来,混着硝烟,还有一股血腥味儿直冲脑门而来,饶是训练有素的官兵,也不由皱了皱眉,将火把举得近了些。
“方才这里发生何事了?”
“属下只看到一枚烟幕弹,赶来时这些人已经没了气息。”
连兵器缠斗声都不曾闻见,首领凑近看这些人的伤口,皆是一剑封喉,看来此人功力不俗。
“将军,将军!那边又发现一批尸体,看着装……是,是御史台的鸽使!”
鸽使?首领眉头一跳,“鸽使怎么会在这?”
首领举着火把忙往草丛深处走去,月光在芦苇中显得异常惨淡,棕褐色的血迹已然干涸,映在地上像是条长长的伤疤。
地上的鸽使死法残忍,皆是经脉处放血而亡,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刀口,大大小小十几种,这……是虐杀。
“将军,查过了,是暗卫那边的兵器。”
鸽使莫名出现在青城山脚下,死的却是郡王府暗卫,两方人马还不曾死在一处……
首领眸中一闪,快速吩咐道:“速去禀报三殿下,御史台有人夜闯青城山。”
小卒一顿,“可要通传郡王爷一声?毕竟是他的人。”
“多话,暗卫本就是殿下派去监视他的。”首领步子迈得很快,“御史台一定有人发现异常,暗卫虽不及其力惨死于此,但这人也一定受伤了。方才放出去的信号便说明有同伙在此。”
“速速通传下去,封锁全山,除了通讯员不许有活口下山!”
“是!”
裹了油毡布的火把在黑夜下烧得滋啦作响,士兵们口口相传,不一会儿峡谷深处蜿蜒起无数火光,青城山亮如白昼,四面八方设起路障,像是布了张巨大的网,将野兽困在其中挣扎。
谢承安捂住腹部止不住的血,攀着粗粝的树干一步步走在震荡的山谷中。
不能停……耳边是官兵飞驰不断呼啸而来的风,稍一回头便会被某双紧盯着猎物的眼睛死死缚住,他的步子越迈越重,几乎是拖动着行走。
下坡尽是形态各异的石子,手上一个没扶住,脚下一滑便顺着道滚了下去。
鲜血混合着沙子一同滚下坡,谢承安四肢冰凉,动弹不了半分,坡上横生出的一道歪脖子柳树,堪堪挂住了他,他闷哼一声,撕下一块衣袍覆住不断涌出的血。
若是普通刀伤包扎一下,或许能撑到下山。
可这些暗卫……刀上俱抹了毒,尽管伤口不深,他也能察觉到毒素随着经脉流向各处,运气不畅,稍一动弹便会经脉寸断而亡。
少顷,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飞鸟振翅,谢承安侧头,目光一凛,往草垛旁矮下身子。
微弱的火光在冷风下忽明忽灭,霍祈清一手举着快燃尽的火折子,一手拨开荆棘草丛,方才树上传来沉闷的响声,她不敢大声喊,担心引起巡山士兵注意。
霍祈清略微探头,轻声道:“谢筠?是你吗?”
树上没有回应,霍祈清刚要转身,只听重物从树上砸下来,她反应极快,往树后闪身一躲,将火折子凑近了才发现正是谢筠!
这人脸色惨白,体力不支才从高处掉下来。霍祈清忙将他扶起来,靠着树干给他喂下定心散,谢筠这才缓缓睁开眼。
谢承安腹部的伤口不深,但一枚残箭折在其中,伤口洇出的血染红大半衣衫,霍祈清止住颤抖的手,撕下袖口要将残箭扯出来。
“别动。”谢承安按住她,脸色在鲜血映照下更显苍白,“有毒。”
“我放信号……是让你回京搬救兵的,谁让你过来了?”
“伤口不处理是想死吗?”霍祈清甩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也不是为了救你,眼下情况不明,贸然回京搬救兵,只怕还没进城我就被射杀了。”
她三下五除二将伤口包扎好,嘱咐道:“只把淤血清出来了,我身上没带金疮药,毒素肯定还留在你体内,不要随便运气,大概能撑到五六个时辰。”
谢承安看她利落拔针,消毒的手法,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闭眼靠在树干上,轻声问道:“你经常受伤吗?”
霍祈清擦拭银针的手一滞,“为什么这么问?”
“你处理伤口的方法我在军中见过,只有经常处理重伤的人才会……用这种能保命,但对身体损耗极大的方法。”
霍祈清默了一下,“能活着就不错了,付出点代价在所难免。”
她率先起身,观望山下的情况,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是故意把我引去燕山的吗?”
谢承安脸色仍旧煞白,闻言这话却不自禁笑出声。
“你笑什么?”
“笑你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他迈开几步,走在霍祈清前面,将仅剩的一点光挡得严严实实。“我要是知道容齐发现鸽使埋伏提前动手,定然是要把你带上的。毕竟霍五姑娘曾和郡王府有过一纸婚约,王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大抵也能放我一马。”
这话听着刺耳,却叫霍祈清放下心来,谢筠不是个好人。他若是平白无故对谁好,一定是这人有利用价值。
看来真的只是巧合……
她走过去,将从农妇家带出来的一方帕子递给他。
谢承安看她不仅不生气,还一脸轻松的表情,莫名脸色沉了下来,连声音也有些发寒。
“做什么?”
霍祈清抿抿嘴,果然阴晴不定。
“路过一户农妇家,家中没有男丁,说是城中瓷器商招募到燕山上烧瓷,但我却在屋内发现了这个。”
她小心翼翼打开帕子,用手挡着以免被风吹走,褐黑色的土暴露在月色下。
谢承安低头闻了闻,“硝石,硫磺?”
他蓦然抬头,和黑夜中同样讶异的双眸四目相对。
“火药?!”
皇子居所,天水别院。
“被发现了?”
金丝楠木长榻上斜倚着一男子,夜风吹起庭院旁垂下来的止水帷幕,能窥见他鬓发未整下的绝世容貌,衣衫半敞,小拇指勾着尚淌血的匕首,旁边两名侍女匍匐在地,哆哆嗦嗦举着果盘。
厅前尸体横陈,仅有一名士兵面容坚毅,双手抱拳,丝毫不畏惧两旁侍卫竖起的大刀,言道:“殿下,青城山消息走漏,是否撤离宝湘楼一干人等。”
三殿下略一抬眼,似乎有些惊讶。随后摇摇头,赤着脚踏过鲜血横流的羊毛地毯,拿匕首抬起了士兵下巴。
“你,很有胆量么。”
士兵被迫仰起头,匕首的凉意混着血腥味,仿佛丛林深处的蛇吐着信子,下一刻就要露出獠牙咬断他的脖颈。
他对上三皇子薄凉的眼神,声音微颤:“属下愿为殿下赴汤蹈火,死不足惜。”
“好啊。”三皇子扬起手,将匕首随意扔在某个角落,转身抱臂回了榻上。
“你带人将宝湘楼烧了,所有活口一个不留。”
他转头又逗起了绿尾红嘴鹦鹉,嘴角还带着笑:“就让宝湘楼的这些秘密,跟我忠诚的死士们,一起葬身火海吧。”
士兵猛地一抬头,随即咬紧嘴唇,极力止住声颤。
“是。”
有人在燕山私炼火药,如此一来,青城山刺杀就绝非小事,容齐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能越过御史台和京兆府层层筛查……谢承安眸色渐冷,心中已有了人选。
霍祈清也思忖着,能有这般实力私炼火药的,除了有封地的几位皇子,便是尚未就藩留守盛京的三殿下了。
只是这么多王公贵族,究竟是谁呢?
前世容家造反,站队主张分封一派,分封派以三殿下和七殿下为首,但七殿下是个墙头草不成火候。
那么……
最大的受益者,只有三殿下,为夺分封势力多次引导朝野上下明争暗斗。就藩后不仅有了军队封地,甚至还有百姓赋税供养。
霍祈清刚要开口,脑海中又闪过一道身影,既不主张削藩,也不支持分封……难道!
“事不宜迟,需尽快找到下山的法子。”谢承安单手撑枝,纵身跃至树干眺望下山的路。
火光从山下蔓延到山顶,很快就会有士兵查到此处。他一回头,便看见霍祈清怔愣在原地。
“你呆着做什么?”谢承安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霍祈清猛然回神,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或许……有别的办法下山。”
燕山同青城山是一座山脉,只因小谭园横亘在中间,历代农户又以此为家,山脉中间这条道才越来越宽。
阿婆说小燕山后面有条更容易走的道,只是因为路陡些,鲜少有人经过,或许可以从那出去。
“谢筠……你有没有想过,容齐没那么大本事制火药?”
“你一路上磨磨蹭蹭就是要说这个?”谢承安停下短刀砍草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知道,无非岭南失守,城中那几个迫不及待的狼崽子等着分食罢了。”
“不过,我倒有另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霍祈清茫然抬头,月光下竹影在他身上微微浮动,这人笑意溢出眸子,鲜少性情外露的他唇角都忍不住扬起,语气中是压不住的调侃。
“五姑娘,是在担心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