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蕖在心里发誓与照武真尊不共戴天,脸上的表情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好消息是,他本来的态度也不大友好,因此看起来差别不大。
坏消息是,他本来的态度也不大友好。
照武真尊并不气恼,瞟了一眼被迫闭嘴的江珧几人,冷哼一声:“是你师弟口无遮拦,该学学规矩。”竟然是大方地承认了自己欺负小辈的事实。
他误会了相蕖和江珧几人的关系,相蕖无意解释,一意孤行地跟他呛声:“学规矩也该是由我派师长亲自教习,轮不到不知哪来的阿猫阿狗越俎代庖!”
见相蕖不仅不知收敛,还敢如此大放厥词,被迫旁观的江珧几人险些晕死过去,只能纷纷向自己这无法无天的小师叔投去恳求的目光,期冀于相蕖能够闭上嘴巴,哪怕是被迫失声也好。
相蕖心里也清楚,自己这是得寸进尺了,但他向来如此,如若有气,必然要发泄给让自己生气的人,绝不憋在自己心里。打从呛对方的第一句话出口,他便提起了十二分精神随时准备迎战。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本事多少有些自信,他自认虽然暂时还没有把握能将照武真尊这等堪称半仙的修士当场诛杀,却也应当足够护着江珧几人全身而退。
他是因为对自己的实力有数,自觉不算以卵击石,可在场众人对他可没有自信,除他之外,都只觉得他无知者无畏罢了。
照武真尊亦然,他方才也不过是一时不爽,才故意出手吓唬了几人,对于相蕖的态度他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行走尘世多年,他早就过了和无知少年计较的年纪。
“牙尖嘴利。”他淡淡地评价,抬手对着相蕖的方向,手指轻点,便实现了江珧的愿望——定住了相蕖的身体,当然,也包括嘴巴。
他不管相蕖如何愤怒,手指再动,立时解开了江珧几人身上的真气禁制,问道:“素旋绮掌门何在?”
相蕖却是魂惊魄惕,他如何能想到,自己还真有千虑一失的一日!
这轻飘飘的一指竟然真能封得住自己,全然不似自己的设想——他居然还真的以卵击石了不成?
相蕖一时间又惊又气,只顾着运功冲破这术法,然而真气在体内转了几个圈,却怎么也找不到任何禁制的踪迹,仿佛一切正常,只是他自己选择了不动、不言。
旁边的江珧偷偷瞥了一眼小师叔,见其无恙,连忙带着师弟师妹恭敬行礼,答道:“掌门师尊闭关已有十年未出,师尊特命我等在此恭迎尊驾。”
“派你?”照武真尊嘴角一弯,似乎有些想笑,却又很快地压下来,问他:“你师尊是谁?”
这是要查户口了,江珧连忙回答:“家师伺羽真人,乃霜心派灵泽尊者座下首徒。”
伺羽真人便是相蕖的师兄,而那灵泽尊者则是相蕖的便宜师尊,也就是如今霜心派主事者凝魄真尊的派下迎客重任的爱徒。
相蕖一边着急,一边不忘在心里嘲笑:让你叫个小孩子来回话,往上数三代都说不到你认识的人头上!
照武真尊果真眉头微蹙,看得出来,无论是伺羽真人还是灵泽尊者,他都毫无印象。思索片刻,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罢了,看来我的动静还是不够大。”说着,他将手伸向腰间。
自打现身以来,照武真尊的右手一刻不曾离开腰间苗刀的刀柄,即便如今似乎要运功,也是用左手虚握在苗刀旁边。他的动作十分随意、缓慢,甚至不曾真的握住什么,放在本就看他十分不爽的相蕖眼里,这动作甚至有几分滑稽。
可相蕖下一刻便笑不出来了。
凌厉至极的真气从照武真尊周身涌出,霎时间覆盖了整片雾凇林。
在被压抑得宛如时间静止的雾凇林中,他微微抬手,如拔剑出鞘,无形剑意便直冲云霄,轻而易举地揉散了无意湖上积年的阴云,刺眼的阳光时隔数年再次照射在无意湖上,波光粼粼。
“照武真尊亲临敝派,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一道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立刻传来。
随着问候的回声在雾凇林中渐渐散去,数个白色身影飞掠而来。为首之人肤色惨白毫无血色,浑身上下散发着冰真气的寒意,偏偏双眼猩红,宛如烈火在其中燃烧一般。
观其面庞如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宜的中年人,便知此人正是凝魄真尊。
照武真尊与她对视不过一瞬,便立即偏开了脸,神色不虞,却也不多废话,直接问:“素掌门何时出关?”他的视线一偏,再次落在了相蕖身上,大约见到凝魄真尊于他而言也算是目的达成,于是随手解开了相蕖的定身。
相蕖这下是真的老实了,一恢复自如就闪到了凝魄真尊身后,力求越低调越好。
他在心中深深反思:就凭方才那一手诡异的定身术,他就拿照武真尊没一点办法,他是怎么敢大放厥词的!
他向来能屈能伸,从不觉得自己如此随风倒舵有什么不对——有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如果实力相差太大,当然是自保第一,这分明是随机应变嘛!
凝魄真尊回:“掌门闭关已久,不知何时能突破出关,恕不能亲自招待照武真尊,若有要事,不妨与本尊说道说道?”
照武真尊不想竟然连凝魄真尊也是这一套说辞,恐怕是真有什么要事,而非随便找了个借口托辞。他沉吟不过片刻,便直说道:“我要去一趟魔域。”
此言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引起霜心派一众修士哗然。
原因无他,自从三百年前魔尊死后,诸仙门合力将魔修赶入魔域后,那地界便遭四大仙门合力封锁,百年来唯有被追杀、驱赶的魔修窜逃至此,绝不曾有仙门修士踏足。而无意湖离魔域最近,霜心派弟子入世历练时便和自魔域而出的魔修常有摩擦,因而霜心派也对魔域和魔修的封锁最为严苛。
约莫也是因为着和魔修的新仇旧恨,凝魄真尊一听这话,本就冷淡的神情雪上加霜:“魔域已封,若无四派首肯,不可擅入。”
她话音刚落,三道流光从照武真尊的怀中飞出,于她面前几尺处停下。
光华散去,露出了本来面目,正是三片信笺。
照武真尊淡淡道:“只差素掌门一份了。”他无需解释,那三片信笺的主人已不言而喻,正是四大仙门中另外三派掌门。
凝魄真尊却是看也不看,抬手一道真气,亦将三片信笺化为流光退回。光至半路时,突然化为尺长寒光,撕裂了林中冷风,直直刺向照武真尊面门!
她并不妄想凭这般雕虫小技真能伤到照武真尊,只不过表明态度罢了。那寒光锋利,又直刺面门要害,任谁也不会空手去接,而她在其中藏了一缕至寒至锐的冰真气,若是与他人真气相触,便会立即将信笺撕个粉碎。
只听她冷酷无情道:“掌门闭关不出,本尊不敢擅做决定。既无我派许可…… ”那这三片信笺也不过无用废物罢了。
她的言外之意亦无需赘述。
三片信笺果然在落入凝魄真尊掌中的顷刻之间化为齑粉,凝魄真尊缓缓放下手,一时无声。
相蕖冷眼旁观,不曾想两边居然针锋相对至此,毕竟规矩都是给下面人制定的,魔域封锁这事自然也可大可小。若是自己一个不知多少代的弟子想去魔域,必然难过登天;可换成照武真尊这个云观庭太上长老,那不也就是几句话的事吗?那三片信笺便已证明了这个道理。
这么简单的道理,凝魄真尊不会不懂,可她还是故意不给这个面子。
相蕖心想,这恐怕不只是门派之间的那点龃龉了,得是多深的私人恩怨啊?怪不得照武真尊只想找素掌门商量。
他倒并非对霜心派有归属感,觉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只是担忧:不会当场动手吧?这次他绝对会在被定身之前跑掉!想来如今场中高手云集,闭着眼睛随手放真气都能打到十个真人五个尊者,他这种小喽啰才不会被放在眼里——不过,还得带上江珧那几个小拖油瓶。
正是剑拔弩张时,照武真尊却了然一笑:“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的语气不带丝毫愤怒、嘲讽,一双乌黑的眼眸平静得如一滩死水,嗓音亦是古井无波:“我是通知你这件事,反正你也拦不住。”
他静静地注视着凝魄真尊,真气倏地展开,覆盖了整片雾凇林,不曾伤及任何人,而是定住了其他所有人的身体和耳目。
——除了相蕖。
相蕖原本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逃跑,加之中过一次那毫无破绽的诡异法术,他的识海与身体俱是保持高度警惕,随时准备抵御任何真气的入侵。是以这一回,他惊讶地发现,虽然身体再次被定住,但他却仿佛隐隐撬开了那不知何处的禁制,尽管只是一个缝隙,但已然算是个解术方向。
那边两位真尊果真不曾注意相蕖这碟小菜,凝魄真尊为这番架势警惕起来,摆出迎战架势,咬牙切齿道:“这些年,你去魔域去得还少吗?既然如此,现在又惺惺作态些什么!”
“我想这件事应该知会你一声。”照武真尊言简意赅道:“有人告诉我,他见到了活着的红冲。”
一石惊起千层浪。
“你说什么?!”闻言,凝魄真尊大惊失色。
相蕖的心里也是震惊不已:你说什么!是谁?是谁看穿了我不成?
“近来魔修活动频繁,想来你们霜心派只会比我察觉到得更早。”照武真尊缓缓解释:“一月前,我活捉了一个魔修,问他们分明已蛰伏数年,为何选择今日冒头,而他告诉我,魔尊大人复活了。”
凝魄真尊质疑:“你怎知不是他在说谎?”
相蕖暗自补充:是的,他绝对在说谎。
因为真正的魔尊分明就在这里,就是他!
“我读取了他的记忆,我确定那确实是他亲眼所见,没有识海被篡改的痕迹。”照武真尊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艰涩:“我看到,他在真的在魔域见到了红冲。”
“那个恶妖,居然还没死透……”凝魄真尊喃喃自语。
照武真尊似乎微微蹙眉,面露不虞,不知是与她同仇敌忾,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凝魄真尊不曾察觉他的欲言又止,或者说,她的心神早就到了别处去,自言自语道:“所以你要去魔域,你要确定那是不是他,如果是他的话……”
“我会杀了他。”照武真尊打断了她,面色如常。
两人一时静默,凝魄真尊渐渐收了架势,也算是表达了自己肯让一步的态度。
这场对峙算是到此为止,照武真尊微微垂眸,正欲解开其他人的定身,却突然一怔。
下一刻,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钉在了相蕖身上。
——他察觉到了,不知何时开始,有人逃脱了他的法术。
相蕖默默偷听了整段对话而不自知,心里也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波三折,先是以为暴露了真身,刚松下一口气,接着就是疑惑到底是谁在假装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奇完,被照武真尊的话又气了个半死。
但此时此刻,被那虎视鹰瞵的目光凝视着,那些愤怒他都顾不上了,只顾得上在心里尖叫:我不是,我没有!
感谢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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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有重开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