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武真尊,据说三百年前他手刃魔尊,解救苍生于危难之中。
魔尊伏法之后,他便返回了位于香兰山脉的师门,云观庭。此后三百年间,据说他整日闭关,若非天下大事,皆无法请他出山。
然而,如今仙门并无要事,尘世亦四海升平,照武真尊的一封拜帖却突然送到了霜心派来。
霜心派掌门闭关已久,如今主事的是太上长老凝魄真尊,凝魄真尊便将此事交给了自己的爱徒处理。任务一层一层发布下来,最后竟然落到了江珧和师弟妹这几个和照武真尊差了不知多少代的小辈头上。
相蕖一边觉得啼笑皆非,一边趁师兄拿着拜帖给江珧安排任务时,偷看了几眼,他觉着,霜心派与照武真尊的关系,恐怕不怎么好。
否则,照武真尊亲临,霜心派怎么会只打发几个小小小辈站在自家门口迎接?该是凝魄真尊亲迎才对。
那厢照武真尊大抵也不太待见霜心派,否则也不会把帖子写得那么不见外——问候的话一句没有,只言简意赅地通知了一声自己要来,命令霜心派掌门准备好接待自己商量事情。
至于商量什么事?没说。
具体什么时候到?也没说。
于是,江珧带着师弟妹几人领受师命,只得在此日夜静候,如今已是第五日。
小辈们苦不堪言,但不敢暗自议论尊长,相蕖心中有了猜测,却也不敢把话说死。
毕竟四大仙门必然都想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到底是霜心派与照武真尊关系不睦,还是两派之间别苗头争面子,谁也不好说。
不过,说到天下第一,他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得意。
这天底下已经很多年没有一派敢自称天下第一了,上一个天下第一,还是三百年前魔尊在魔域所建立的魔教——天下第一的遭人恨,怎么就不是天下第一了?
想来如今仙门实在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他会当凌绝顶之后,给了四大仙门三百年时间,归来仍是一览众山小。
他一腔炫耀豪情却无处抒发,这时身侧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原来是排行老四的师侄。
那孩子趁着江珧闭目默念心经,朝着相蕖悄悄招了招手,小声道:“小师叔,你可是很想知道照武真尊的事?”
相蕖心里翻了个白眼:废话,人不会在同一个坑跌倒两次,难道一朵莲花就该被同一滩污泥淤住两回?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莫欺本尊穷!
是的,他假扮七师侄来站这一日岗,既是为了声东击西借询问照武真尊事迹的名头打听魔尊之事,自然也有他本就想探探这位照武真尊深浅的缘故。
毕竟,杀己之仇,不共戴天,待他办完了要办的事,抑或是办事的路上有了机会,必然要顺手杀了这家伙。
——不过,他现在暂时还不知道这个要办的事具体是什么,大抵天道垂青,频频给他指引也未可知?他向来顺应心意。
却不想,四师侄压低声音问:“莫非师叔你也看过那个?”
“什么?”相蕖莫名其妙。
四师侄瞄了一眼江珧,见江珧不曾注意,鬼鬼祟祟地说:“‘雪花闺’啊,师叔你难道不是想问这个?”
“什么‘雪花龟’?”相蕖还以为是什么自己不曾听说的稀奇妖兽,“长什么样子?在哪看?有什么功效?”
“哎呀,原来师叔你不知道!”四师侄自知坏事,连忙闭上了嘴,装作无事发生。
相蕖连忙捏住他肩膀,硬生生把他的上半身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大人物的事不能说也就算了,一只乌龟身上也有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他的手指微微发力,捏得四师侄肩膀酸麻,为难地解释:“不是‘乌龟’的‘龟’,是‘闺房’的‘闺’,”顿了一下,四师侄的声音又低了许多:“师叔,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叫我在外面讲。”
相蕖还没反应过来,两人的动静却已经引起了江珧的注意。
江珧怔愣瞬间,便恍然大悟,连忙制止:“小师叔,你别再为难四师弟了,这等难等大雅之堂的……”
他声音渐低,突然意识到,越是这么说,恐怕越会引得逆反心理极强的相蕖继续追问,于是连忙改口:“这等污秽之物,绝不可玷污小师叔的眼睛!”
“污秽之物?”相蕖眯起双眼,难得的有几分不悦之意。
他正色的模样罕见,江珧见了也是心中一惊,还以为相蕖要将这事告状给师尊,连忙想替师弟解释两句。
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极锋极锐的剑风迎面而来!
相蕖面色微凛,抬手结印,眼见蕴含着真气的法印竟然轻飘飘地被那道剑风绞碎,他也不再藏拙,飞身上前几步,袖袍之间真气翻涌,欲要硬生生接下这道剑气。
却不料那道剑气近至面前时,倏然散开,化为一阵烈风,扫过了整片雾凇林,霎时间扬起了枝头挂着的冰花。
待得烈风渐息,原本一片雪白的雾凇林已银装尽去,彻底变了颜色。
相蕖顾不上安抚身后几个才反应过来的受惊师侄,因为他心中的吃惊恐怕不比江珧几人少。
他实在不曾想到交手者的功力竟然远比他想象得还要更高,不仅如此,他的感知在剑风袭来的瞬间便铺开至千里之外,却仍未察觉到有一个功力如此高深的修士竟已近至身前。
即便是凝魄真尊,也不曾给他如此压力,这让他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恐怕正是方才他们讲小话的对象,也是三百年前手刃他的仇人,那位大名鼎鼎的照武真尊。
对方的态度堪称比递来的帖子还要更加不客气,好在剑气虽厉 ,却不带丝毫杀意,恐怕原本也只不过想吓唬他们一下。
只不过,三百多岁的老头子了,吓唬和自己差了不知多少辈的小孩子们做什么?相蕖心中不屑,对照武真尊本就不佳的印象又滑了好几个大坡。
他全然忘了自己名义上与这些“孩子们“不过同龄,也选择性忽略了是他们私自议论长辈在先。
如今敌暗我明,对方亮了一个下马威,相蕖心知该自己发言了。
碍于两派明面上毕竟关系还看得过去,他目前的身份又是个差了不少的后辈,他心中了然,自己的态度不应太过亲厚卑微,以免显得霜心派太好欺负,却也该维持该有的礼数,以防激怒了对方。
然而,最终从他嘴里吐出的却一点不像好话:“藏头露尾之鼠辈,也敢在我无意湖放肆?”
“师、师叔……”江珧几人本就被那道剑风掀得人仰马翻,心生惶恐,听到相蕖竟敢对着疑似照武真尊的前辈大放厥词,更是吓得面如菜色。
相蕖头也不回,手指一动,几道真气弹出,分别落在江珧几人身上,既成了个护体金光,也顺便封住了几人的嘴。
江珧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师叔如此一本正经,心知师叔这是要独自面对照武真尊了。可他又觉得师叔年轻气盛,恐怕正是因为对照武真尊知之甚少,才敢如此猖狂,万一激怒了照武真尊,今日他们几人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在心中悲鸣:早知道刚刚还是告诉小师叔一点照武真尊的事情了!
“无礼。”一道声音从正前方传来:“背后议论他人,非君子所为。”
那声音很年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相蕖微微一怔:是个永葆青春的老鬼?
嘴上却不饶人,冷声道:“可笑。修炼了不知多少年,到头来只会欺负小辈,难道就是君子德行了?”
纵然修士的寿命是俗人的数倍,到底也并非长生不老不死不灭,其外貌通常会以与常人相似的比例逐渐衰老。
只是修士的修为越高,寿命越长,又驻颜有术,这才显得修士衰老的速度也极为缓慢。
凝魄真尊如今近四百岁便达到了炼虚期的修为,外貌看起来如尘世俗人四五十岁的年纪,已然是令人艳羡的修炼速度。
而剑风主人实力远超凝魄真尊,声音听起来却比凝魄真尊还要年轻许多,若非使用了特殊的法门永葆青春……三百多岁的年纪却还不到他寿命的五分之一,这几乎是明晃晃地宣告了对方的修为不会低于大乘期。
相蕖心中微沉。
他意识到自己过于狂妄——实在是因为霜心派也算是正道仙门中的顶尖,他潜伏在此一年有余,也算是摸清了里外实力,便是凝魄真尊全力以赴,他眼下未必是对手,却也一定能轻松逃脱。
所以,他今日在这里,原本是计划着若有机会,便当场雪耻。
可见了照武真尊如此境界,他不得不暂且将报仇搁置。
他是个睚眦必报,绝不手软的人,只是因为仇人修为高深就放弃,绝非他一贯的作风。
可他也是个吸取教训的人,不仅吸取自己的,也吸取他人的。
三百年前照武真尊杀自己,没杀透,以至于三百年后他卷土重来,谋划着怎么把这仇报回去,相蕖绝对不会让自己也重走一遍照武真尊的老路。
他担心的是——三百岁已突破至大乘期,无异于半步成仙,可见其天赋卓绝。
万一自己还没修炼到大乘期,照武真尊就飞升了怎么办?想要彻底杀死一个真仙,那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如此……勤修苦练之火在相蕖心中熊熊燃烧:他一定要在照武真尊飞升之前先报仇,而且是杀得透透得,身魂皆灭那种。
瞬息之间,相蕖的心思就飞到了不知多少年以后才会有的复仇成功的画面,又飞快地制定了全新的修炼计划——他要想办法先去魔域一趟,看看自己的老巢里,有没有留下什么只有自己才能发现的传承,比如灵力,比如法宝。
思索之间,剑风主人在沙沙风声中逐渐显露了身形。
他站在不远处,一身简单的灰色麻布短打,仿佛尘世间一个会点功夫的俊后生,丝毫没有大乘期大能的距离感。
他不似想象中半仙该有的高高在上,也不像寻常的修士那般自持身份,显得仙气飘飘。可观其气宇轩昂,英姿焕发,若真说是凡人,似乎又有些不凡。
少年成名,做了许多年万人景仰的“正道楷模”,三百余岁就以修至如此境界,就连曾经的自己也成了他通天之路的垫脚石。
这人生如何不算是一帆风顺?相蕖本以为他该是意气风发得堪称惹人生厌的模样。
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真正的照武真尊,虽然现下并不曾皱眉,眉心却有一道隐约的沟壑,仿佛这些年来沉闷的郁色甚少离开他的眉梢眼角。
相蕖不理解。
又或许,他是不想接受,一个曾经将自己斩落马下的人,看起来却是如此一副不讨喜的模样。
相蕖眼尖地注意到,他的腰间悬佩着一把白绢裹着的苗刀,手搭在刀柄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刻着的缠枝莲纹。
这应当是传说中“长生剑”?
……可它分明是一把刀啊。
然而,比起那把指刀为剑的东西,相蕖的视线更多地落在了那白绢刀套上。
不看不要紧,一看气烂根。
天杀的,相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不是什么白绢,那分明是他的花瓣!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白色的,可是——这人把他杀了也就算了,还要用他的花瓣当刀套——这和杀人之后把人皮扒下来做刀鞘有什么区别?多大的仇值得要这样做?
做就算了,居然还把他的花瓣漂白!相蕖真不想承认那惨白的玩意儿是从前自己身体上的一部分!
无论三百年前一人一花之间有过怎样的恩怨,这一刻,相蕖在心里的账本上,给照武真尊添上了巨大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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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有重开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