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气氛已然陷入某种诡异的凝滞,楼青云迎上殷规尘的视线,刚想说些什么缓和一番,忽听台上传来一声少女的娇喝:
“喂!寒牙堡黑衣服的小子!我要挑战你!”
她抬眼看去,见那黄衣黄帽的连碧派少主,也即是殷规尘表妹的姑娘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的方向。
楼青云心头倏然一紧,想起从前在崇仰学堂念书时,师玲珑最是拉帮结派,领着飞鹰剑派掌门之子带头欺辱于她。在太多太多数不清的日子里,她的书本纸笔总是无故损坏,她甚至不敢离开老师的视线,也不敢在夜晚安睡...
而捏着恐惧这只杠杆另一头的少女又是那样擅长捕捉这类情绪。
在与师玲珑对上视线那一刻,楼青云几乎是习惯性地避开了。
见到这意料之中的一幕,师玲珑没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她无视了表兄殷规尘不赞成的目光,打量起站在楼青云身边的另一个男人。
听说寒牙堡堡主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一个孩子,想必就是这位了吧。
郭京玉领着这厉害丫头恶意满满的逡巡,也没错过她对师姐的无礼。又见她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可算她赶趟儿触了霉头了。他几乎有些气笑地掀起菲薄的唇角,指了指自己:“你是说我?”
“对!就是你!”师玲珑解下腰间的长鞭,狠狠往旁一甩:“寒牙堡的杂种!滚上来!”
寒牙堡与连碧派结有血仇一事,江湖皆知。当年师玲珑之兄死于寒牙堡弟子之手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眼看就要掀起半个江湖的动荡。若非寒牙堡有证据证明是连碧派理亏在先,又将少主楼青云送往崇仰山庄,只怕这件事不能善了。
但即便明面上连碧派不再对寒牙堡喊打喊杀,可暗中的仇恨与敌意却一日不曾减少。
在极小时候便被寒牙堡收留的郭京玉自然知道这么一桩旧事,却也无意惯着她。当即足尖一点跃身而上,冷声道:“输了可别哭鼻子。”他瞥了眼台下的殷规尘,有意补充了句:“到时候可别说我寒牙堡气量狭小欺负了攀亲的。”
一番指桑骂槐的话,不仅暗讽了连碧派气量狭小,更是内涵了殷规尘的攀亲之举。而连碧派与殷规尘又沾亲带故的,更是“难辞其咎”了。
“你...!简直欠揍!”师玲珑鞭如蛇影,旋即缠身而上。
郭京玉侧身躲开,并不正面应战,而是观察起她武功的路数来。
与其他门派各有侧重不同,连碧派兼修十八般武器,但循其立派之始,最初扬名的却是叫人防不胜防的暗器连碧飞镖。后来开了宗,因着连碧飞镖总是不够光明,便按此不提,只把那鞭、棍、流星锤一类摆上台前。
眼下,郭京玉瞧她虽出身名门,实在却算不上一个练家子,可见多年来是把心思放到无关紧要之处了,便有心戏弄一番。只见他并不拔剑,以剑鞘为师玲珑之贯耳鞭缠上,人却黏住了似的一动未动。那连碧派少主见此,定没有叫贴身武器为人所制的道理,只得用尽力气抽回鞭子。
一时间,倒像一场拔河拉锯。郭京玉眼瞧她面上越发挂不住,这才右手拔出飞墨剑一斩,竟硬生生将那鞭子斩断了一半。怪只怪师玲珑习武不专,以致其父为其打造的便是不至于反伤自己的软鞭。是以师玲珑一身力气尚未来得及泄去,猛然这么一下,不设防一连倒退了好几步,差点跌下台去。
郭京玉冷笑着甩下缠着剑鞘的鞭尾,满脸写着“就这?”他一脚踩上了师玲珑的软鞭,笑吟吟地说道:“你输了。”
师玲珑何尝看不出他的神气?更不消说自己的鞭子还被他踩在脚底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觉自己的脸面也一并被他踩在脚底了似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把断鞭扔了,不甘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少主别是预备日后以此为借口找我寻仇?”郭京玉不仅不告诉,反倒故意揣测道:“这便是名门正派的做法?真不愧是连碧派,一向如此,毫无新意。在座豪杰可要小心了,别哪日一不小心为连碧派之人缠上,想必不掉层皮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说完,他瞥了眼连碧派的队伍,瞧他们一个个羞愤得面红耳赤,不由心情大好。
“臭小子!”师玲珑自来便顶着连碧派少主之名,何时受过这样的气?眼见台下竟有人喝起了彩,越发不欲作罢,刚想口出恶言,不料其父朗声喊道:“玲珑!”
师玲珑咬牙,到底还有几分惧怕自己的父亲,只得强自忍耐,怒气冲冲地下台回去。
郭京玉便收了剑,将飞墨剑懒洋洋地扛在肩头,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十分为崇仰山庄及连碧派所不齿。但郭京玉并不在意,只一心要回到楼青云身边,以免那厚脸皮的少庄主趁他不在打师姐的主意。
*
自郭京玉与师玲珑那一战后,楼青云始终兴致缺缺、百无聊赖。
相同的戏码在前世已经上演,她毫无捧场的心情,只是格外想回家。
无人知晓,这次回家对楼青云来说是怎样的意义非凡。
尤记得前世大难在即,她脱离病榻决心练剑,原本想请父亲为她安排一位老师,却被他发现她私下练的剑谱。为此,父亲发了好大一场脾气,还生生撕碎了那本剑谱。
后来颓势难挽,父亲又固执地她送往中原。任她如何苦苦哀求,他除了两声轻叹,只是无动于衷。
一直到自刎之前,楼青云一直对这两件事引以为憾。
如果她自小习武,会不会有所不同?
便是结局无可更改,能在寒牙堡与众人同葬,也总好过孤零零地身死异乡。
可人算总不如天算。
事情的发展又一次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盟主殷孝承于武林大会结束之际,更宣布了一个叫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消息:经盟主与几大派共同商议决定,将在盟主府中开设扬善武堂。除了巽艮门,崇仰山庄、飞鹰剑派、连碧派包括寒牙堡都需要留下本门少主及两位弟子入学武堂。至于散人游侠或者各派还有其他有意向加入的弟子,则需要根据刚才的比试表现择优录取。
此话一出,最受震动的当属寒牙堡。
所谓“扬善”武堂,必然也暗含惩恶之意。武林盟主伙同三派合谋商议开设武堂之举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时,寒牙堡弟子人人自危,他们都知道,这绝不是商量,而是通知。可偏偏,他们还没有与正派撕破脸的力量。
楼青云心头猛沉,没料到自己重生第一日便一再生起这样大的变故,她眉心皱起,下意识看向殷规尘。
殷规尘的不解绝不比她少半分,但他多少猜到这当中有自己“投敌”的缘故。他安抚地看了眼楼青云,拱手告辞,回到崇仰山庄的阵营准备问明父亲。
郭京玉心知避无可避、难逃此劫,索性申明自己的立场:“师姐,你若留下,我必是要留下的。”
闻言,楼青云站起身,否决道:“京玉,你不能留下。你是寒牙堡的希望。”
郭京玉没料到师姐会拒绝自己,当下便着急起来:“师姐!正是因为他们对寒牙堡虎视眈眈,我才更应该留下。他们看到我的实力不弱,自然会怀疑寒牙堡中是不是还有更多的高手。一旦他们顾及到寒牙堡可能存在的底蕴,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不是吗?”
楼青云承认,京玉所言不无道理。
可是,这一场博弈,只赌上她的性命就够了。
“这事没得商量。”她坚持自己的意见,背过身,不去看他。
郭京玉急得团团转,一时便顾不上太多,下意识把楼青云的身子扳了回来:“师姐,他们摆明就是想要我跟你留下。如果我走了,他们能善罢甘休吗?一旦再生事端,只怕更加难以应对。师父常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师姐,为今之计,我们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愿走,才有从长计议的时间!”
“师姐!你知道的,如果我执意留下,你是赶不走我的!”郭京玉见楼青云始终无动于衷,便知讲道理不能,干脆放狠话威胁。
意识到郭京玉的决心,楼青云眉眼微闪。忽想得自己前世总是求而不得,除了流干眼泪,从来没得到什么。她心头一软,喉头不禁微涩。默了一阵,终是点了头:“那么——师姐只有一个要求,你务必答应我。”
“你说!”郭京玉眼睛一亮,已是下定决心不管她说什么,自己一定要做到了。
“无论如何,都要保护自己。”楼青云一字一句地说着,抓着他的手臂像是用尽了半生的力气:“京玉,你绝不能死。”
郭京玉心下一暖,看着她认真的像是要溢出什么的眼睛,点头如捣蒜一般:“我答应师姐。”
继而,楼青云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寒牙堡弟子们,其中多数对她来说都是生面孔。明知一旦留下便有性命之忧,自然没有草率决定的道理,楼青云一时难下决断。
正进退两难之际,站在队伍末端一个不起眼的女弟子却忽然走上前来铿锵有力地说道:“少主,请将弟子留下。”
楼青云颇感意外看向这勇气非凡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明若霄。”
“明若霄,你想清楚了吗?留下来...可能会死。”
“死有何惧?重要的是为什么而死!少主,请您相信弟子!弟子不惧死!”
楼青云一句话都没再多说,颤抖地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