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规尘的话却一遍遍在她耳边炸响。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忽然近在咫尺、毫无道理的承诺她前世做梦都不敢肖想。
当年楼青云在崇仰山庄为质,堂堂江湖第一门派虽不至于在吃穿用度上十分苛待她,她却仍感到向她蜂拥而至的敌意和排挤。若非殷规尘多有照拂,只怕她未必能全须全尾地活到回家。
他一向是被寄于厚望的山庄少主,也是为所有崇仰学堂的学子仰望的天之骄子。她以魔教少主的身份入学山庄所设广纳四派弟子的学堂,少不得受到其他学子的欺凌。是殷规尘多次救她于水火,护她远离夹枪带棒的攻击之中。
是以后来那场武林大会,她心甘情愿被他设下终身的禁锢。
若非师弟为她而死、寒牙堡一夕覆灭,她想必会一直龟缩在寒牙堡,毫无怨恨地、一日复一日地期待某天他的眷顾会再度降临。
可她没有想到,当他终于愿意向她走近一步时,当她夙愿有了得尝希望的这一日,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太多太多。
楼青云徐徐站了起来。
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那个自来以怯懦示人的魔教少主头一次这样坚定:“那么——我应战。”
虽然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得和前世不一样。但殷规尘如果入堡为质,就相当于给他们寒牙堡送来一个可以与崇仰山庄乃至半壁武林互相牵制的条件。
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反正寒牙堡...已经不会再有更差的处境了。
“师姐!你不能...!”郭京玉惊道。
然而,他虽有心阻止,却也无比清楚没有比这更好的应对办法了。
楼青云朝他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一步步迈上比试台。
殷规尘含笑迎接她,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青云,希望这一次,一切都不晚。”
“但愿如此...”楼青云虽不知殷规尘何出此言,但这话的确是正中她的下怀。她一面应着,拔出自己的佩剑,还是最初殷规尘送给她的那一把。剑身上“青云”二字,不曾被磨去分毫的痕迹。
她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无关输赢的比试。即便她会再次落败,也不要紧。
殷规尘修长指尖压下腰间的剑柄,随着长风剑的剑尖在空中华丽挥过,他已然执剑在手。
他心知楼青云在崇仰山庄时被有意隔绝了练武的机会,便是后来回到寒牙堡,也不过短短数月的功夫,是不可能有什么大的进境的。更别说,对她后来的剑法,他早有领教。
楼青云面色凝重地等他出招。
殷规尘思绪一转,使出崇仰剑法第一段的剑式。
所谓崇仰剑法,集数位一流剑客大成之作,乃是崇仰山庄的独门剑法。此剑法以轻灵飘逸著称,共有十三段,其中后三段只传授于殷氏一脉。
楼青云看他起势乃是这一招后,心中忽然升起股异样感。
从前殷规尘引她于剑武一途入门后,传授给她的唯一一套剑法,便恰恰是破解崇仰剑法第一段的剑招。殷规尘天赋卓绝,不过堪堪将崇仰剑法前三段的奥义明晰于心,便已然找到了第一段的破解之法。
只是这破解之法,他从未透露出去。以至于数遍武林,竟独有楼青云一人知晓而已。
当下,他提剑攻来,楼青云下意识像从前与他在崇仰山庄对剑时那样以破解之剑招应对,竟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地压制住了这个已然闻名的剑客。
当真只是点到为止,殷规尘一招不得,便收了剑,笑道:“不想楼少主竟破解了几十年未曾有人破解的崇仰剑法,在下受教。”
事至此,一些游侠散人尚且不明就里,几大派之人却是看了个分明。
而看得清楚透彻,才更叫他们惊掉下巴!
“不不...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殷孝怜叫着,没想到破解之法竟出自一个在他眼中连入门都还没入的小丫头之手。这样的冲击对他来说实在不亚于一个初生幼儿打败了常年锻体的大汉。他惊疑不定,连连否定。
奈何事实胜于雄辩!
武林盟主则看得比胞弟殷孝怜更深些。但瞧这魔教少主一套下来似乎有模有样很是连贯,可他何等眼力,自然发觉无论是身法还是劲力上楼青云还是捉襟见肘了些。
况他听孝怜说这丫头在崇仰山庄无人授武,独规尘赠了一把剑而已。便她是天纵奇才,如何能在对崇仰剑法并不熟悉的情况下找到破解之法?莫非...
殷孝承看了眼比试台上的亲侄儿,心下有了猜测。
飞鹰剑派的掌门则是惊叹之余,暗悔未曾将这一套剑法记住,否则顺着这个思路钻研,未必不能破解崇仰剑法!眼下,自然没了机会叫楼青云再演示一回,不由叹道:“可惜可惜!”
连碧派掌门因与寒牙堡结过血仇,向来是欲除之而后快。如今见到这样一个堪称巨大的变故,不禁神色也有些凝重了起来。
如此一来,盟主府中固然豪杰群聚,真正为楼青云感到高兴的,竟也只有寒牙堡一派之人而已。
是以他们的欢呼雀跃在宛如死寂的三大派中,就显得很是异类了。
而自觉即将成为寒牙堡一份子的殷规尘也是适时送上自己的表态:“楼少主,希望我们一起回寒牙堡后,能相互切磋、探讨剑术。”
楼青云握着剑,对这完全反转的情况有些无所适从。
但看殷规尘已然朝她拱手施礼,缓步下了台。她方后知后觉,恍若梦中一般回到帐下。
郭京玉恨恨收回想把殷规尘盯出一个窟窿来的目光,瞧楼青云一副出神的样子,虽然又喜又烦,还是不忘送上关切之语:“师姐?你没事吧?”
“啊...”楼青云回过神来,“我没事。”
郭京玉弯下腰,殷勤地给她续了半杯茶:“没想到师姐这么厉害!”继而,他话锋一转,闷闷不乐地咬唇道:“不过师姐,我们真的要带殷规尘一起回寒牙堡吗?”
楼青云虽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对这一点却是毫不犹疑的。她想都没想便说道:“京玉,你知道的,殷规尘在堡中为质,对我们只有好处。”
郭京玉担心道:“可是殷规尘身为崇仰山庄的少主,为什么会给我们送来这么大一个把柄呢?”
楼青云眉眼微黯,向殷规尘投去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眼,却见他正垂头跟那差点气疯的庄主恭恭敬敬解释着什么,“这也正是我的疑惑之处...”
难道,她的重生已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一些事情?
她忽然想起前世她败于殷规尘之手后,京玉为了替寒牙堡挽回一些声名,接连挑战了数位正派弟子,无一不以胜利告结。所以武林大会之后,她的废物之名与京玉前途无量的剑客之名是一道传出去的。
虽然这样一来可以降低她带来的恶劣影响,叫有心之人对寒牙堡有所顾忌,可京玉却无奈成了那个天然的靶子。
而这一世,她虽然胜之不武,却也算挽回了颓势。既然形势还不算太坏,京玉就可以继续隐藏实力,做他们寒牙堡的底牌。
想到这,楼青云低声问郭京玉:“京玉,你可有挑战哪位侠士的想法?”
郭京玉摇头道:“师姐出了这样大的风头,对我们来说已经够了。我又何必画蛇添足?”说着,他一挑剑眉,朝至今还未平息的人群扫去一眼,端的是自豪、自得之态。唯独在视线划到殷规尘的身影时,没忍住皱了一下眉。
像是碰到什么晦气玩意儿似的,他收回目光,便看到楼青云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茶水,有些脸热的样子。他疑心这向来腰板挺得绷直,素日拿笔写字似乎比拿剑比划还多的师姐,总是温温柔柔充满书卷气的样子,今日竟显露出另一副模样来,便没忍住玩笑了一句:“师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拿剑。”
“嗯?”楼青云没反应过来,抬头向他看去,睁圆了眼。
郭京玉瞧她几分懵懂,天然有股无辜的意味,便一手搭上楼青云身后的靠背,微微俯身,弯了弯唇角:“我的意思是,师姐武剑的样子很漂亮。”微顿了顿,他补充:“像一个天生的剑士。”
楼青云细细凝了他两眼,只当这是来自另一个优秀剑客的欣赏,一时大受鼓舞地笑开了。
但这高兴没有持续多久,两个人的神情便倏然一变。
却见崇仰山庄少主不知如何说服了他那气得满脸胀红的父亲,竟是从武林盟主座下绕道而来。
一时间,围观的侠士们也无心再看台上正在进行的比试了,只盯着这边的动静。
郭京玉反应极快地挺起了身,以一种防守的姿态不动声色地挪到楼青云的面前。
殷规尘脚步微顿,看郭京玉一副将自己排除在外的姿态,偏偏楼青云也并不阻止,仿佛他们才是一起的,自己则成了外人。他唇角的笑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泄出一抹不快。但他到底极快地隐去了,一路走到楼青云的身前,不着痕迹地挤到她的身侧。这样一来,郭京玉就不再是二人之间的阻碍了。
对自己成功破解了郭京玉一番小动作的反应,殷规尘是得意的。他专注地看向楼青云,温声道:“青云,我已与父亲禀明,待你启程返回寒牙堡时,我便可与你们一道了。”
楼青云还来不及说什么,郭京玉先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再度横插到二人中间,以一种怪异的语调说道:“少庄主可别憋着什么坏吧?咱们寒牙堡物力财力有限,只怕捎不上太多人。少庄主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吗?可别到时候尽给我们添麻烦了。”
殷规尘皱了皱眉,对这拦路虎阴阳怪气的一番话的确颇有几分微词。但看楼青云一副严肃的样子,没好发作,便笑道:“这位少侠放心,住在寒牙堡的日子,在下绝不费寒牙堡分毫的银钱与人力。不仅如此,山庄自有黄金千两奉上,以示对贵堡的诚意与感激。”
说完,他期待地看向楼青云,等待着她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