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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斫卿心 第1章 前夜

作者:应函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6-07 22:16:17 来源:文学城

八月仲秋,阴爻渐长,阳爻衰退。月落乌啼,夜色四起,风声凛冽。姑臧扼守西北,已是寒意浸骨。

姑臧为河西道咽喉之地,乃武威郡治所在;如今天下分十三州,亦是凉州刺史部驻地。

刺史府邸静谧,重重回廊之间,一柄青铜角灯无声游移,光影昏暝交错,掩映裙裾逶迤。

一扇小门被推开。

宫灯留在屋外,两名女使一左一右,守住门扉。

刺史夫人李芝兰迈入帐帷,伸手去推床上女子,压着声音唤:“翩翩,翩翩。”

待眼前少女惺忪起身,握住她双手道:“莫再睡了。即刻起来,同我出城。”

姬临溪困意顿时没了大半,睁大眼睛:“出城?”

“你阿父叫人递话,夜间接到探子来报,明日那商曜会提前攻城。”李夫人动手替她穿衣,“并州男儿行军凶残,胜仗在前,气焰正盛。以我姑臧守军,只怕撑不过夜。他不放心你待在城里,叫我们逃去张掖,投奔荀将军。”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如今皇室衰微,江河分裂,纷争不断。而在广袤的并、幽、冀北方疆域,近两年最为声名鹊起的,自然是那冠英侯商曜。

商家盘踞晋阳,世代簪缨;百年往上,在汉室江山稳固时,亦是频出三公的煊赫门庭。

上一任家主商焕执事,虽除抵御匈奴、乌桓外,亦秣兵历马以图自强,到底按时向皇室纳贡朝拜,并无反心;然两年前,商焕上奏称己身衰老病弱,提前逊爵于十七岁的次子商曜。

自商曜掌兵,晋阳野心再难遮掩。先取涿郡,吞幽州,东扩乐浪;后南下夺占冀州土地,在邺县修缮旧宫、悬旗燃灯,商曜同麾下谋士提及,漫不经心称之为晋阳陪都。

消息传到洛阳,帝王拍案呕血。

并州军欲一统北地,仅差凉州一着。其部曲早在这两年势如破竹般的胜利中百炼成钢,上月大军轻取安定天水门户之地,直逼姑臧,陈兵东门。

“这如何使得?”众人早有预料,临溪也就并不很怕,神色冷静,“母亲!一旦姑臧城破,凉州便彻底是他囊中之物。纵使逃去张掖,亦不过是瓮中之鳖。”

“翩翩。”李夫人加重语气,“你当真以为你父亲还幻想得以保全凉州?自然不是!”

临溪不解:“母亲何意?”

“一年前,商曜曾派信使招揽荀将军。”李夫人偏一偏脸,“荀白将军英才盛名,连洛阳人都知晓的,此人自恃雄主,自然不会放过。你……”

临溪抬起脸。

“我们——”李夫人改口,“待我们到张掖,想来任那商贼部曲如何披靡,也要休整犒军,才好往西开进。即便不过几日,也够你和荀将军成婚。事急从权,六礼婚仪皆免就是。”

“成婚?”姬临溪一愣,“如何就要我和将军成婚?”

“翩翩!”李夫人落泪,“母亲哪里舍得委屈你?然如今世事倾覆,城破在即,那贼人愿意起用荀白,才不会伤害将军府的家眷啊!”

抬手摸上女儿脸颊,悲从中来:“翩翩,你生作这般容颜,起初我以为是恩赐,如今方知在这乱世间,女子美甚,却无人庇护,不过一场灾祸。你若留在姑臧,被那并州军所擒,安知他们会如何折辱伤害?母亲无法想象,更不敢冒险。”

姬临溪心乱如麻:“可是——”

“姑臧城是守不住的。”李夫人擦干泪水,果决起身,“子昂在府外等。我们这就动身。”

临溪眼前一片模糊,肢体麻木套好深衣,背上常年防身所用的越女剑。临出门时,慌乱折返,拿起枕下双刃,藏于袖间。

被李夫人牵拽着,护走在两名武女中间,匆匆绕到后院小门,弯腰上了一辆双马轺车。

郭颐,字子昂,幼失怙恃,后被姬昱收为义子。全靠姬昱和李芝兰夫妇资养学业,后得举孝廉,如今任凉州刺史府别驾。

敌军攻城前夜将妻女送走,近乎托孤之事,姬昱也只敢交给他来做。

“师母,翩翩。”郭颐颔首,攥紧缰绳,“那我们这便走了。”

“子昂兄!”临溪急急叫他,“能否去军帐同我阿父道别?”

却是李芝兰伸手制止,声音沉静:“你父亲自有应对之策。”

郭颐明白夫人意思,头也不回,铆足劲喝令马匹。马车疾驰于姑臧空旷街道,向西门直奔去。至城门外,李芝兰忽然叫停。

“师母?”郭颐转身。

“翩翩。”李夫人并没有看他,一味贪恋望着女儿容颜,“翩翩,你一定要记下我说的。到了张掖,即刻同荀将军成婚,做他的家眷。若他不为美色所诱,便以忠义告之,你父亲待他有恩,他不会见死不救。”

姬临溪心有预感,伸出手要抓母亲袖衽:“阿母——”

“我同你父亲成婚前,亦是挽过大弓的。昔年他决意离开洛阳,也只有我能够理解。”李夫人垂眉,笑了一笑,语气沉着,“在凉州这么多年,羌人、氐人、匈奴人、月氏人,胡人来来往往,我都不曾怕过。如今大难临头,我虽不忍你受乱世所累、红颜薄命,却终究不能同我的夫君各自飞。”

临溪摇头:“母亲——”

“我最得力的十名武女,我都留给你。她们业已对我起过死誓,会用一生护你。”李夫人握紧她的手,“你定要昼夜疾奔,逃到张掖去。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天明前,离开姑臧地界。我实在不能拿你的安危来赌。”

望着女儿在朦胧月下愈发静美的五官脸庞,心头只剩一片浩荡苍茫的伤感之情:“你不要怕。时下征伐四起,并非就是绝境。明日过后,若无事,待局面平定,我同阿父就去接回你。”

临溪依旧摇头,攥住李芝兰掌心:“母亲——”

外头郭颐沉沉开口:“义父亦知,师母会这般抉择。”

李夫人一怔。

“义父命我,毋论师母如何坚毅要与他共进退,都送师母和翩翩出城。”郭颐轻声,“他自己可以应对。”

语毕,不再迟疑,重新驾车。

稍顷寂静之间,姑臧城门已在身后。

临溪原本尚在默默垂泪,余光忽然从车帷下方,瞥见郭颐长衫腰后,一片黄泥湿印。

郭子昂其人,一向极为洁整。出入府邸军帐,跽坐于茵垫之上,亦不该伤衣。

临溪怔怔望住片刻,心头电光闪烁,猛地捏紧腰间匕首。李夫人察觉异动,转首欲出声询问,女儿并起食指,嘘在唇心。

“子昂兄。”临溪勉力稳住嗓音,柔声问询,“是哪一路探子,回报攻城提前的消息?”

“是我安插在并州营中的凉州人士。”郭颐答道,“今日傍晚,商曜忽然点兵,又命众郎将集结帅帐。不是明日,也至多后日。义父接到消息,这才出此下策。”

“既如此,义兄送我与母亲往返张掖,需得五六日。”临溪无声上前一寸,靠近车帷,“战时若不在阵前——”

猝然伸出手去,欲将匕首刺入郭颐肩膀。然对方虽非武将,行事却极为警惕,被她质问就有察觉,早早紧绷戒备,这时灵活避开,急勒住马鞭,反身将她一掌推远。

李芝兰惊呼:“翩翩——”

“他有鬼!”临溪大吼一声,抬臂欲再进攻,“他不是送我们去张掖!”

话音落下,郭颐早已跳车,接过一旁侍从骏马,翻身跃上,高声道:“翩翩警觉,叫人惊叹!可惜晚了——”

周遭已是数里之外的姑臧城郊,忽传排山倒海呼声,连天火光遽然大亮。不知何时从何地冒出数百名甲胄兵士,将马车团团围拢,面容冷肃。

随行侍从和武女立刻行动,重重护在母女二人外围。临溪亦毫不犹豫,张手护在李夫人身前。

“女公子!留着力气罢。”郭颐骑着高头大马转入敌阵,转回身体,抬颌向她道,“翩翩,你不必同我搏命,我不伤你们性命。你更是有大用,我万万不能伤及,倘若顾念夫人贵体,也知道不该反抗。老老实实跟我走,自然别有洞天。”

临溪抬起下巴:“怕不是那商贼帅帐!”

郭颐先是一愣,而后大笑:“世人道美人多愚钝,我瞧阿妹就真真是尤物。姿容美甚,竟还通透机敏至此!”

李芝兰彻底回过神来,将临溪手臂放下,上前一步,恨透斥道:“好你个郭子昂!世间竟有你这等忘恩负义的蛇蝎小人!”

“是我背信小人,还是义父迂腐,今后自有定论。”郭颐抬手,示意箭手放下弓矢,“好了,这位女公子是我送晋阳诸位将军的第一份大礼。你们莫要吓她。”

李夫人闻言,心头几欲泣血:“子昂!你若有所求,或对我夫妇何处不满,且说来就是。但凡我能做到——”

“大丈夫所求,不过广阔天地,有所作为。”郭颐打断,“商曜已有幽并冀三州,势不可挡。我几度献言,要义父将凉州相让,今后为其效犬马之劳。以我并凉儿郎之英猛,早晚一统北方大地,届时整合兵力挥师南下,天下都是我们的!可他呢?拿着那朽木汉室符节,口口声声说什么忠君仁义!夫人,你夫君受汉室恩惠,得封一州刺史,你亦受凉州州民供养。然,我父母可是冤死在那昏聩先帝手中!要我忠君仁义,不知我郭颐该忠哪一门君、讲哪一条义?”

李芝兰尚未答复,姬临溪重新箭步,站在母亲身前,冷冷道:“宵小之辈冠冕堂皇说辞,我多听一个字都作呕。”

郭颐脸色一沉,少女眉眼凛冽:“你口口声声憎恨汉室,怎不敢领兵杀去洛阳?你大可以杀进那南宫,杀上崇德殿,我自然高看你一眼。可你没有,你辜负的是我父亲。姬昱此生,可曾有半分对不起你?你少年贫寒、家徒四壁,是我父亲认你为义子,供你认字念书,后来得举孝廉,也是我父亲委以重任、时刻教诲。他连托孤都倚仗你,可见栽培信任之深,如今你却挟他妻女,欲投靠商曜那贼人。你生在凉州、长于凉州,可曾想过他万一屠戮凉州百姓,该当如何?可曾想过倘若并州铁骑践踏脚下故土,又该当如何?你也没有。将来史官有眼,青简留痕,你也不过是一背主求荣的下作人等。至于你所幻想的乱世名臣、匡扶山河,凭你?春秋大梦。”

郭颐双眼迸血:“住口!”

隐隐有失控癫狂之状。李芝兰惊惧,紧扯住女儿双臂。姬临溪身体发颤,咬牙不肯退让,挺直脊背:“禽兽沐猴而冠,本无面目立于天地间。卑劣枭獍之徒,谈何天下大计?”

李芝兰窥得郭颐滔天怒色,猛地将临溪扯入自己背后:“子昂——”

不想郭颐狂放笑声乍现:“都听到了吧?此女貌美烈性至此,料想君侯会喜欢我这份礼!”

而后竖一面手掌,倨傲道:“翩翩这是笃定自己还有用。不错,我还要将你送到商曜榻上、叫你过好日子,自然不舍得杀你。不过——”

目光盯住戍卫母女二人的侍从和武女,漠然下令:“放箭。”

箭雨落下,化作血河。

眼见一人接着一人断气倒下,临溪心中磅礴恐惧,李芝兰更是惊悸晕厥,两眼紧闭。她虽跌落于地,凭最后一分本能抽出越女剑,护在母亲身侧,泪水强行忍在眼眶之中。

“押下。”郭颐向身边兵士努了一努,口吻随意,“不能伤着夫人。这女公子今日也不杀。”

待临溪颓丧受伏,双膝跪于黄泥土壤,试图挺直脊背,却被两侧亲兵蛮力下摁,只能用尽力气抬头。他这才下了马上前,抬起靴履,以鞋面抵高她下颌。

即使落难至此,这双眼睛依旧明亮璀璨,有着固执而倔强的神气,至今不肯掉落一滴软弱。

“这么多年,”郭颐慢慢道,“我就最恨你这副傲气的样子。”

转头看那柄越女剑掉落一侧,有兵士正在捡拾,忽然吩咐:“把剑熔了。”

望回临溪,一字一句:“熔成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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