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对的。”朱雀道,“早年间, ‘替死鬼’一事冥府是有明确规定的:只可拉恶人下水,不可害无辜之人。但每年溺死者不计其数,鬼吏疲于管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了水鬼作恶。
“原本,尸体安葬后,你便可脱离水域,去幽冥报道。但你因救人而得罪了河中鬼众,他们大概是使了些手段,从中作梗,延误了你报道的时辰,你便没能及时脱身,又被困住了。”
“啊……”乔若木喃喃道,“怪不得有几日他们总是缠着我,怎么打也不肯松手。”
“不要紧的。”一夕轻笑道,“我在冥府有关系,保准送你顺利投胎。”
“那多谢监正了。”
说话间,他们一行已来到沈舍人府。
第一次来他家中,乔若木四下张望了一番,小声道:“我们这样直接闯进来,不大好吧?”
一夕回道:“总比被金吾卫发现了好。”
此坊靠近皇城,沈舍人的府门又开在坊墙上,若敲门进入,极易被巡查的金吾卫发现。若今日金吾卫发现她不守宵禁,兴许明日朝中某位同僚便会参她一本,她可不想惹上这等麻烦。
“不过,我该把你送入他梦中,还是让你们直接相见呢?”一夕思索着。
“他没睡,直接见吧。”朱雀直言。
这位上神果真是能力不凡,一夕再次感叹。
若木却几番犹豫:“可我还没准备好……他会不会怕我……毕竟我……”
“别担心。”一夕叹气,“他一直在等你。”
若木稍稍一愣,旋即坚定了眼神,扭头对他二人说:“那我去了。”
“去吧。”朱雀指着正前方那道门,“他就在里面。”
朱雀看着若木缓缓走向那道门,抬起头望了一眼浓云密布的天空。
忽然间,乌云散去,清亮的月光照明了她前方的路。一夕看着朱雀,月色寒凉,融在他清冷的目光之中。
他侧首回看她,似乎有些不解,她为何这样看着自己。她却不做理会,回过头看向若木。
沈君璋就在堂屋,他依然没能入睡,总害怕自己闭上眼便会错过与她再见的机会。梦中人终归是梦,是假的,只不过是一时的安慰罢了。
黑暗中,他静静地坐着,仿佛进入了禅定状态。
堂屋的门并未锁,若木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孙伯,我不喝。”他轻声道,声音有些沙哑。
“公子。”若木咬了下嘴唇,忐忑道,“是我来了。”
“若木!”沈君璋睁开眼,猛地起身,一时间气血上头,忽觉头晕目眩。
眼见着他就要摔下去,若木身形一晃而过,及时搀住了他,扶着他小心坐下。应当是监正给的药起了作用,她终于可以触碰到他了。
靠近了看,他的脸色几乎和月光一样苍白,看上去虚弱极了。
她忧心道:“公子,你没事吧?”
沈君璋从眩晕中缓了过来,借着月光,他看清了眼前的女子,她身着红衣,明艳动人。他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却哽在喉头,话未出口,泪先落了下来。
“你别哭呀。”若木哽咽道,“我来了,我来见你了。”
他颤抖着握住若木的手,她的手那样冰冷,早已没了温度,他难过地挤出几分笑意,哑声道:“为何不给我回信?”
“我都回了,每一封我都回了。”
“最后一封,你收到了吗?”他稳住呼吸,温柔地笑道,“一朝入眼,满心欢喜,你可愿嫁我为妻?”
这封信,她并未收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若木轻轻地抱住沈君璋,一字一句道:“一直都愿意。”
“若木,我是不是在做梦?”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听着令人心疼,“那日落水之时,我听见你唤我的名字。沈君璋,我听得分明。我同旁人说,是你救了我,他们都不信我,说那只是梦。若木,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当时我就在你身边,现在我也在你身边。”若木轻抚他的后背,记起他那日一心求死的决然,她忽然郑重道,“沈君璋,你得好好活着呀。”
他没有讲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像是无声的抗诉。
“世间之大,我还未来得及好好看一看,你得替我去看看呀。你看过之后,还可以写封信烧给我呢。”见他不作回应,若木柔声道,“我不过奈何桥,不喝那孟婆汤,就在幽冥等着你,等你同我一起过桥,我们再一起投胎转世,好不好?嗯?”
半晌,他低声道:“我后悔了。”
“什么?”
“父亲说,若有朝一日我成为一朝宰相,他便许我去你为妻。为了让那一天早日到来,我夙兴夜寐,勤于公务,没有一刻懈怠,以至于两年以来,我都没能去南山看一看你。若早知——”沈君璋顿了一下,“这世间风雨险阻太多,我后悔没能与你私奔。”
只为这一句,她这一生也便值了。
只可惜世事无常。
若木叹声道:“你几日未眠了?”
“我不想睡。”
“不睡觉可不行,会生病的。”
“我不睡。”
“要我哄你睡觉么,沈公子?”
沈君璋沉默了片刻,道:“我睡着后,你就走了,对吗?”
“我……”若木把头埋进他的项间,道,“我在奈何桥边等你,你记得写信给我。”
“那你会给我回信吗?”
若木想了想,监正神通广大,说不定能帮帮她,便道:“我总有办法给你回信的。”
他再度陷入沉默,半晌,他小声道:“我睡着前,你不许走。”
“我不走。”
“真的?”
“真的,我保证!”
*
身在冥府,却想与活人通信,这位娘子倒是好想法。
一夕思索了一番,她家少监位高权重,兴许能帮若木在冥府某一份差事,她若当了鬼差,偶尔来阳间走动也不是不可以。
也不知若木要在这儿待多久,她可是忙了一天,此时已十分困倦,只想回府休息。也罢,此事就交给叁荼吧。她拿出传讯符,简短地吩咐了一句,将它送往冥府。
一天的工作总算结束了。
一夕瞧了瞧朱雀,问:“你不困吗?”
“我是神。”
言下之意是神不会困,也不需要睡眠。
真奇怪,山主就天天睡懒觉,想来神与神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人一放松下来,困意便爬了上来,一夕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朱雀忽然开口问:“你这几日是不是没睡好?”
她这几日噩梦缠身,确实没怎么睡好,但她自我感觉良好,也没觉得有多大影响。上神怎么知道的,难道她这些天的状态很差吗,不会吧……
她正要开口,却见朱雀抬手伸出食指,在她眉心轻轻地点了一下。
刹那间,清入肌骨,直透心窍,疲惫与倦累就此消散,一夕顿觉神清气爽,畅快极了。
“你知晓鬼车之血会招致厄运,敢与它正面交锋,为何不留心一下自己?”朱雀收回手,温声道,“净渊水呢,怎么不用?”
一夕这才反应过来,连日的噩梦原来是拜鬼车所赐。
这个鬼车,死了还不让她安宁。
“是我大意了。”一夕拱手行礼,诚恳道,“多谢上神。”
对于净渊水之事却避而不答。
朱雀也不追问,只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饿不饿?”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肚子“咕咕”之声便率先抢答,明示她已饥肠辘辘。一夕也不好掩饰,摆手笑道:“一忙起来就忘了吃饭,确实该饿了。”
朱雀露出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不知从何处变出几张胡饼,大方地递给一夕:“吃吧。”
见她一脸狐疑,他接着解释道:“早晨买的,还算新鲜。”
一夕拿过胡饼,嗅了嗅,胡麻的香气扑鼻而来,顿时有了胃口。她便不客气地啃起胡饼,吃着吃着忽又想起了什么,突然笑出声来。
朱雀不明所以:“笑什么?”
一夕忍住笑意:“我在想,堂堂上神去食肆买饼该是何种景象。”
“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难得见她笑得这般欢心,朱雀也不禁露出微笑,接着问,“那件事不用同她说说么?”
“不说也罢,反正沈舍人会好起来的。”正说着,一夕突然记起一事,惊道,“哎呀,我的马去哪儿了?”
朱雀看着她匆匆跑出门的背影,无奈地提醒道:“就在沈府马厩,孙伯帮你拴着的。”
“哦,对了,差点忙昏了头。”一夕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道,“还是得同孙伯说一声。”
*
将怀梦草送给沈舍人后,一夕本不想多管闲事,毕竟沈舍人并未开口向他求助,陛下也只是吩咐她送药。可是,孙伯开口了,他言辞恳切,希望一夕能救救他家主人。
感情之事,不可强求,一夕也没什么好办法,乔若木不愿现身,她总不能将若木绑过来吧。
孙伯只好将实情全盘托出。
孙伯将沈君璋从静河里救了上来,他从昏迷中醒来后,却忘记了一些事。
亲眼目睹了心上人面目全非的死状,他悲痛欲绝,痛极之下,他选择了遗忘,只记得若木是落水失踪了。孙伯想,乔娘子死得那样惨,他不记得也好,总归是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
孙伯吩咐下人们,不得提起乔娘子已死之事。乔娘子下葬那日,孙伯也去了,风光大葬,却是无限落寞。他不忍告诉沈君璋。能瞒就瞒吧,直到信鸽飞来的那一天。
沈君璋激动地拿着信纸,语无伦次地告诉孙伯:“她还活着!她给我写信了!”
乔娘子方才下葬没几日,怎会给阿郎写信呢?
一开始,孙伯并未思及鬼神之事,只是担心是居心托测之人的诡计,怕有人害阿朗。但瞧见沈君璋那样高兴的模样,他并未多言,只是暗中调查着。
沈君璋追着信鸽,想跟着它找到若木,却始终不能如愿。
阿郎自然是找不到乔娘子的,孙伯派人片刻不离地跟着信鸽,早已发现那只信鸽只会停在一处,便是沈舍人府,它从来没有飞往其他地方。他开始感到恐惧,莫非真是鬼魂作怪,而那只鬼就在府上。
与此同时,沈君璋也渐渐意识到若木已死,他与孙伯的想法如出一辙,但却并不害怕。即便她已成鬼魂又如何,他只想见她一面。
他不顾孙伯的竭力劝阻,将家中仆人都遣散了,只盼她能早日现身。
沈君璋不眠不休,一心等着与若木再见。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孙伯忧心不已,只恨自己年老体衰,不能时时刻刻看顾着阿郎。幸好阿郎虽不记得阿蛮,却将这小童留了下来。
阿蛮是个无家可归的乞儿,沿着驿道乞讨,风餐露宿,一日落雨后,地面湿滑,他一不小心掉入了静河,正是乔娘子将他救上了岸。
那之后,阿蛮便一直在静河周边徘徊,想要寻到乔娘子。也多亏了阿蛮,孙伯一行才率先找到了乔娘子的尸首。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乔娘子给了他一线生机,孙伯也不忍看他流落街头,便自作主张地收留了他。他们一老一少,一日一夜,分别看顾着阿郎。
若乔娘子在天有灵,孙伯也希望她能早日现身,与阿郎见上一面,莫让他苦等下去。
阿蛮也这样希望着,若姐姐能现身,他便好同她道一声谢,大哥哥也不用再日日夜夜地写信抒情了。
等等,日日夜夜?
阿郎一般是清晨收到乔娘子的信,他白日里便会写信回复,然后便会一直等着她的回信。
孙伯觉得有些奇怪,便跟着阿蛮在堂外守了一夜,暗中观察着沈君璋。
果然,子时刚过,堂屋内突然亮起了灯,沈君璋瘦削的身影映在窗上,他的确是在提笔写字。
孙伯便提着灯,敲了敲门,道:“阿郎,茶凉了,我来换一壶热茶。”
“进。”
孙伯推门而入,只见沈君璋端坐在书案前,一丝不苟地写着字。孙伯轻轻将茶壶放在一旁,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案上的白纸黑字。
那字不是阿郎一贯的风格,娟秀端正,分明是……乔娘子的笔迹。
从来就没有什么鬼魂作怪。
他极擅书法,若木的一笔一画都刻在他心中,模仿她的笔迹不过是信手拈来。
他接受不了若木离他而去的事实,仿照她的笔迹给自己写信,聊以慰藉。次日他又全然忘记了此事,只当是她送来的信。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人鬼殊途,终究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阴阳相隔,怎能抵达彼岸?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我要如何放你离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这首诗,最初也不过是因为这诗中有她的名字。
唉,痴儿。
正是被沈舍人的痴情打动了,一夕最终决定出手相助。
事情解决得还算完满,孙伯也该放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