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下的坦尼克,成了夜里最不可触碰那根弦。”
日头好转些,天气终于不再湿漉漉的,出了些阳光,即使还是有些凉风,不得不加些衣服。
不过谢知行想,总要比头两天要好些了。这几天情绪有些好转,但夜间的时候会如断片般的惊醒。
“总会过去的….”她念叨着,将头盔取下,额间的密汗渗出不少。
正午十二点,她练完了埃隆给她布置的训练任务。
放好了佩剑,盯着它,犹豫着要不要上手把它擦干净。
以前的时候,自己总是十分爱惜这把佩剑。这是何璇在法国特意给她带回来的,她说“宝刀配战士。”还让我以后带着这把剑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赛事。
想到这,神色就不自觉的暗淡下去。
或许,一个人的离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记忆大网,在回归生活后的某些时刻,忽然朝你聚拢,让你难以喘过气来。
谢知行将伸出去的手收回来,摇晃着脑袋“别再去想以前的事了,往前走。”
她回头,偌大的击剑室内,寂静无声。
埃隆那个一米八几的个子,坐在面对着窗的绿长椅上,窗外,粉色的零零散散地在风里摇曳,打在玻璃上。
埃隆微微弯着身子,坐在窗前,手上拿着一枝被剪掉根的白色玫瑰。
谢知行走过去,步子迈的慢,怕打扰到他。
就快靠近的时候,椅子那头响起声音。声音沉沉的,沙哑里带着淡淡的脆弱,像是意识到了声音的不对劲,又轻轻的咳了一声,试图将怪诞压下去。
“都训练完了?”
谢知行走过去,他一只手拿着白色的玫瑰花,另一只手上握着合手掌尺寸的黑色手机。外头的光透过窗户折进来,照到那玫瑰上,白色的玫瑰,上面沾着露珠,娇艳欲滴,花瓣盛放,不自觉的让人将视线放在那上边。
她坐过去,没理会他刚刚问的问题。
坐在他的旁边,又扯着领子,闻了闻,可能是害怕自己训练完的味道丑到他,又坐远了一些。
她看他,他的侧脸淡淡的,眉色沉稳,嘴唇微微合着,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不安。
“这是什么花?”谢知行开口。
“坦尼克。”埃隆耸肩,食指和拇指捏着那坦尼克的根。像是害怕大力些,花就会被折断。
“坦尼克。”谢知行自顾自地将那花的名字念了一遍,“这玫瑰,跟我以前见过的白玫瑰不同,你手上这束,很特别。”
埃隆视线转到了她的身上,笑了笑“嗯。”点头,许可着她的说法“它很特别。”他的眸子回到了窗前盛放的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我而言,它要比所有花都特别。”
谢知行望见他这幅深沉的样子,忍不住调侃他“难道是哪个可爱的女学生送的?不过吧,送的也不出奇,我们埃隆教练,要颜值有颜值,要能力有能力,跟现在的小伙子比起来,也是旗鼓相当的。”
“就是年级这块,不能卡太死…”她在后头默默补刀。
而身旁的人已经站了起来,节骨分明的,小麦色的手,将手里的坦尼克放在了椅子旁。
“这花的主人,早就走了。”
“去吃饭,今天吃多点菜,肉就不要吃了,你再吃就得超标。”
谢知行扭头看向被放下的坦尼克,忽然意识到,这个整日围着自己转的老男人,看着严厉不已的老男人,如今也已经四十多岁。
在那漫长的四十年时间里,他一定是经历了许多的事情,也对人生的经历产生了很多的想法。
他该是像本书一样阅历深厚,而不是如眼里看到的如薄纸一般的简单。
*
下午吃了饭,谢知行就被拉着跑圈。
出了太阳,阳光总算除去了些泥泞味。
谢知行这就被埃隆拉着跑圈了。
阳光下,埃隆穿着棕色的短袖,黑长裤,白鞋,手背着后边,看着谢知行气喘吁吁背着包,往上坡爬。
何道院地方大,山林成群,有着训练运动健将良好的先天条件。
“跑快点,别托着。第一次选拔就在后天,你不会想着第一仗就输吧?”埃隆跟在谢知行后边跑。
谢知行跑的心不在焉,步伐缓慢。
“听说选拔赛,何璇也会在?”谢知行喘着气,边问他。
他步子慢了些,盯着那瘦小的背影“这是你的关注点吗?选手。”埃隆声音异常严肃,谢知行往前跑的速度加快。
森林植被葱郁,水汽充足,谢知行往上爬的时候,险些摔跤,埃隆在后边踏踏实实接住她。
又或者是她累的时候,不让她停下来,不然今天就晚吃饭。
她懊恼着前进,听着埃隆跟她讲述各种各样的,以前的运动生涯。
她回怼他“其实吧,教练,我对那些都没兴趣,我只对坦尼克有兴趣。”
两人在树下的石板凳上坐着,谢知行看他,露出坏笑。埃隆愣了下,怎么就突然扯到坦尼克了..
“这个跟比赛无关。”他一本正经的抬手看表,然后下命令“来吧,继续训练。”
“啊…跟你聊天真没劲。”
*
两天后,第一次选拔赛,正式拉开序幕。
埃隆坐在大巴车的最前面,他五官优越,板正的西服穿在身上,恰到好处的成熟。
车里全是去参加选拔赛的,有着各个年龄段的人。
天气意外的好,连着下了好几天雨,总算出了太阳,地板上的湿漉也不见踪影。
埃隆看上去很忙,帮忙带着另外一个女老师的击剑队,安顿好了一切,才坐在了最前边的位置。
谢知行的思维拉回到了以前谢璇带她出队的时候,她盯着旁边空荡荡的位置,好像又看到了何璇在旁边打电话的样子。
她半抱臂,面色严肃,她办公事的时候向来是这样的神态,让人不敢靠近。
而自己就会坐在旁边,带着白色有线耳机,拿着看了一半的小说,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心里没一点对即将开始的比赛有一点担心的成分。
何璇的出现,像是她最大的强心剂。
此刻,阳光照进来,她沉沉的面容不见一点血色,面上的雪,始终没法散去。
等会上场,就要看见何璇了。一个月未见,她变得怎么样了呢。见了面,会不会不再跟自己打招呼。两个人又该怎么沟通呢。需要交流吗。
太多太多的问题,在脑海里盘旋,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车到的时候,大的惯性将她晃醒了。
她的脑袋往前倒,却没倒在座位前的座椅上,脑袋反而陷入了一张厚实的手掌里。
连同右耳的白色的耳机也耷拉在了那只手臂上。
“现在睡,等会赛场上就别睡了。”
谢知行猛的坐起来,充斥着血丝的眼睛就那么直直盯着,正居高临下盯着她的埃隆,他的神色没太多变化,像是在困惑,为什么她会那么困。
“到了吗?”谢知行摘下耳机,胡乱地塞进包里。
“嗯。”
两人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一前一后地走着。
埃隆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手上拿着白色的文件表,翻动页纸的沙沙声在充斥着湿度的晴天,格外清晰。
“中国香港,江家齐。2023年香港赛区青年赛亚军…”谢知行走在后边,步子慢了些。她听着对手的硕果累累的战绩,不知道埃隆想向她表达什么。
直到埃隆在介绍完她后,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教练谢璇。”
他忽地停了下来,健硕的背影被阳光拉的修长,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她,我就没必要再跟你介绍了。等会的比赛,好好比。”
谢知行楞在原地,眼睛望着地上的地板,加快步子,往场馆走去。
场馆很大,是很标准的击剑赛馆,观众席围成了围环,坐在了击剑舞台的四周。
谢知行背着深蓝色的剑包,走进去,目光落在了对面教练的位置上。黑色的座椅上写着黑色的字体——“何璇”
她的目光游离开来,站在了原地,甚至忘记了自己站在了赛道的入场口。世界仿佛一瞬间就塌了。
她是最好的教练,带上了最优秀的击剑选手,而自己…
谢知行捏着击剑包的带子,力度加深,眼眶发红。她嘴里念叨着“曾经…我们的曾经。”
“砰”的一声,破碎一地。
她皙白的手指将流出来的泪水抹开,她知道埃隆在身后,不能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
“等会先到剑道那儿踩一踩,熟悉熟悉环境。”埃隆走到她的身边,指着不远处的方向“这里会有好几组在这比赛,所以你压力也别太大,就当做是日常的训练就行。拿出平时的功夫,赢下比赛肯定不难。”
“何教练!好久不见。”不知是谁在后面忽然喊了一声,谢知行一慌,忙跌丢下一句“教练,我先去换衣服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后捏着包就往前走。
她不敢回头,不敢犹豫,她害怕见到她的那一刻,自己就比不了了。
这样疯狂的恐惧情绪,几乎将她湮没在黑暗中。
埃隆看着少女快着步子离开,回眸望向那个在交涉的女人。
女人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扎着长发,上身是深蓝色的T恤,黑色运动裤和白色的运动鞋。插着手,神色轻松的望着场馆,和旁边的男人在交流。
“我看了啊!那场比赛,小芸打的很好。”
“那肯定啊,我们就是要冲世界杯的。”何璇拍了拍旁边的少女,少女神色暗淡,眼里傲意满满,嘴里叼着黑色的发圈,正慢条斯理地绑着头发。
“我能教出第一个冠军,就能教出第二个。”何璇抱臂,又问“知行和她的教练呢?怎么没看见。”
跟她交谈的男人往埃隆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何璇这才看到了埃隆。她抱着手臂,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打算,就这么隔空的对望着,朝他微微一笑。
从埃隆的角度来看,这更像是。
挑衅。
对待敌人最高手段的回馈,他想应该是无视。
他眼帘都没有抬,就将身子转了回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对于埃隆来说,既然选择跟谢知行在同一战线,理应对待的敌人也是一样的。他不屑做讨好谁谁的动作,那样的人没有意思。
*
十分钟,裁判如期站在了剑道外。
白色的剑道外围围着浅色调的条子,长长的剑道上,终于站上来两个穿着白色击剑服的选手。
少女没戴头盔,头发扎起,留下脖子后短短的一截,她小腿有力,往剑道上走,背后印着XZX HDY 的英文字母。
她抿着嘴,眉头轻皱,握着佩剑的手扶住头盔,戴了进去,在这过程中,吞咽不断。
另一端,何璇已经就坐,她的目光也透射到了谢知行的方向。
她忽地站起身,拿起运动水壶,递给背后印着**Q 的少女。
江家齐接过,神色轻挑,似乎丝毫不把眼前的对手当回事“记住我平时告诉你,她的弱点。尽快拿下,等会去吃烤肉。”
江家齐勾唇笑,五官分明的好看,像是胜券在握,在回应了“好。”后,爽快地戴上头盔。
场馆几乎座无虚席,在广播的提醒下,人声减弱,她收回了刚刚跟何璇对视的眼神,感到心脏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这个场景,分明应该是跟她在一起时才会出现的。
她一直以为只有何璇跟她才能产生如此默契的化学反应,没想到,何璇跟谁都能产生反应。
她捏着佩剑的手开始紧张,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那一瞬间,人声消失不见,因为害怕,她几乎要倒下去。
此时此刻,她就想躺在何道院的击剑馆里,躺在那铺着的绿毯上,好好的睡一觉。
除此之外,任何事都排不上名次。
她捏着剑,上下不安地摆动着。扭头看座椅上的埃隆。他的眼神肃静,抱着臂,回望她,像是警示,让她不要掉以轻心,让她不要轻易地掉入何璇的陷阱。
透过灰色的面罩,她的眼神颤动,像极了一个不能控制情绪的小孩,任由心里的情绪流露。
直到裁判示意比赛开始,她才回过神来。
弓步,抬手,画圈,起剑。
裁判声传入耳中“Angga,Play,Ali!”
比赛就正式开始了。
江家齐来势汹汹,首当其冲,她迈着步子,用剑格挡她即将要击中自己腰部的位置。
重金属声一来一回,在混沌的世界里不断回响。
她想拿回优先权,在格挡后,往江家齐的头上劈,奈何她速度过快,再次躲避。
“啪嗒!”一声后,绿灯亮起。裁判大喊,江家齐那边得分。
“啊!”对面高举佩剑,一气呵成,喊声回荡在场馆。
座椅上的何璇一同激动,拍手叫好“好!继续继续!!”
她的食指和拇指相互扣着,几乎扣出血迹。她的心情,太难以平静,背信忘义的战友,如今在敌人的那端喝彩。这样致命的打击,宛如万箭穿心。
裁判示意归位。
比赛继续,仍然是江家齐那边多次拿分,比分已经到了五比十的地步,只要江家齐再拿五分,这场比赛就会结束。
“漂亮!家齐!干的好!”何璇的声音也像是一种战术,反反复复的刺激着她。
她的这边,无人问津,像是没了娘家人撑腰,即使是赢了分,也不敢过分释放。
直到台下的埃隆再也看不下去,往她的方向喊“谢知行!”那声音带着怒意,她猛的回头,终于有了反应“你在打什么东西?清醒一点!这是比赛!”
她试图说话,隔着面罩,缺像是被铁丝钉狠狠钉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喊出来!喊!”埃隆站起来,手扶住额头,一脸失望。
“这是比赛!你得兴奋!兴奋!”
裁判再次示意开始。
最后一次绿灯后,江家齐摘下头盔,仰天长喊“啊!”毫无忌惮地在她眼前宣誓自己的主权,这里,是江家齐的主场。
而你,谢知行的时代,已经落幕。
头盔下,因为害怕,谢知行不断战栗,泪流不止。
她看见江家齐跑着去拥抱何璇,分享着最热乎的喜悦。她羡慕,她嫉妒,她像个失败者,与她们隔开一个世界。
比赛收尾,江家齐走过来,跟她的佩剑相碰,转身的时候,谢知行清楚的听到了从鼻尖发出的不屑声。
她没脱下头盔,径直走下剑道。
像个供人一步登天的垫脚石,站到了埃隆的身前,蹲下,拉开深蓝色的击剑包,开始放剑。
埃隆深呼吸,蹲下身“谢知行,你明白你在的是什么地方吗?”
“你忘记我一周前教你的种种打法吗?刚刚你的表现,比一个初学者还差。”
“我在你身上看不见任何种子选手应该有的能力!”埃隆疑惑不解,看见谢知行甩开击剑包后转身离去。
场馆的人三三两两地散了,只有少部分志愿者还在收拾现场。
谢知行一句话也没说,身体依旧战栗,转身往出口方向离去。
埃隆在身后,开口,身心俱疲“别告诉我,是因为何璇。”
谢知行猛的停住了脚步,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太令人失望了。”
她的泪水溢出眼眶,面罩内又闷又热,她几乎要死去。
她不断地抽泣着,世界天旋地转,她是失败者,她本来就不应该得到任何的期待,不应该得到那么好的资源,更不应获得像埃隆那么好的教练。
她的泪水抑制不住的流出,在停顿几秒后,再次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