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魔法与青空 第4章 (三)

月下石桥，是十方境内的祈愿之地。换句话说，就是接发委托的任务处。

自镇灵恢复以来，阿虞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直到那一天，她刚刚从一个小世界出来，镇灵就找上了她，直言它的顶头上司派发了一个只有她能完成的委托，于是她再一次踏上月下石桥。

顶头上司。饶是阿虞也为那位的到来感到些许头疼。十方境内的四方镇灵，掌控着这个世界的外壁，以及无数连通此方的中小世界。

阿虞在数年前的机缘巧合下和尚在年幼并因为外部势力入侵而十分虚弱的镇灵绑定，前提条件很多，每一个都险而又险。

总之阿虞自那之后就成为了镇灵连带着整个十方境内的监护人。每天都忙着去各个小世界完成任务不说，还要抽空和镇灵一起处理在夏属各地出现的邪祟。

至于那位，职能和镇灵类似，只是位格要高一些。十方世界的监管者——真身是“星辰化灵”，在夏属曾有过祂的记载——记录历史之人。词缀很高大上，但作为和对方相处过的人，阿虞深深地知道那家伙有多难搞。

阿虞缓步走上石桥一端，月光洒下，将桥身染上一层银白。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女出现在桥的另一端，她的身影在月影下显得格外清晰，斗篷上的星图在朦胧的月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和镇灵一样，这家伙的化身忒多，眼前的少女明面上的身份便是那蓬莱山神女，辰宿司命千妤。睢阳之乱时，曾与阿虞以及另一位名叫酆云的体修一同封印了上古邪物“诛仙天魔印”，世人也就此事称呼他们三人为“睢阳三圣”。

那应该是她和千妤的初见，挺久远的往事了。也不知道镇灵在上司面前怎么形容的她，反正那人对她很感兴趣，时不时就会越过镇灵亲自给她发任务。

少女摘下兜帽，墨发如瀑，面容白皙。她眉眼含笑，一双眼眸如幽黯星夜般深邃莫测，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阿虞看见这双眼睛就发怵，但也习惯了对方这喜欢故作高深莫测的恶趣味，“直说吧，这次去哪？”

黑斗篷少女轻笑，伸手折下一枝棠花， “跟之前的情况不同哦，这次的任务地点，是‘外面’。”

外面？阿虞眉头微蹙，目光直直的对上来人。是她想的那样吗？…

“如你所想，就是‘另一边’。”黑斗篷少女悠悠然倚着桥檐，“唉，原本不用那么着急的，谁让分在那边的家伙是个雷厉风行的急性子呢？”

“分在那边的家伙”，阿虞隐约猜到她指的是星辰化灵的另一个化身，但这样自己说自己是急性子真的好吗？话说回来同为化身你们的性格怎么差那么多啊？

阿虞按耐住自己的心思，转而将注意力分到委托之上。虽然听千妤的语气那里不是很严重的样子，但她还是生出几分担忧。

夏属这些年没什么大动静，但依旧有陆续出现的脏东西。

在她和镇灵已经尽力将十方镜修好了，夏属也被严防死守没有别的“裂缝”产生的情况下，依旧有“异界厄魇”出现，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另一边的世界出了问题。

“异界厄魇”便是那些汲取万花晕谷秘境核心生命力的黑色雾团，此物没有固定的外形，是从外界入侵的不明生物，从入侵手段可分为攻击型和控制型两种。

攻击型的异界厄魇大多有人的四肢与妖的利爪，没有五官，甚至没有脑袋，但它们身形灵巧，拥有一定的战斗能力，这意味着它们很大可能具备其它与环境交互的手段。

控制型也被叫做寄生型，它们没有实体，但大多数有一定的自主意识，会通过寄生并控制宿主来达到自己的手段，万花晕谷的黑雾便属于这一种，当然那些雾团还比较低级，属于是发现的比较快，还没来得及产生更智能的意识便被扼杀襁褓中了。

阿虞前半生几乎都在与不同品种的“异界厄魇”打交道，她很清楚这种东西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世界的裂缝，亦或者世界崩毁的前兆。

想起先前听镇灵谈及过的关于“另一边的事”，所谓，“只能铺设单向通道”，“去到那里便很难再回来”……阿虞此刻心底有些犹豫。

但四目相对，少女笑吟吟地看着她，“嗯，看你连世界毁灭都构想好了的样子……不过随你怎么想啦，我现在还不想解释太多。”

少女一步步地靠近，双眸直直注视着她：“我知道你一定能完美解决的。谁让——你是我最中意的星子呢？”

阿虞的表情险些绷不住，一下子所有心思都被堵了回来。虽说这句话已经听了很多遍了，她也这家伙就是喜欢这样讲话。但她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因为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些什么。

相对无言。

阿虞侧身越过来人，目光又投向了石桥下方。山间氤氲，山雾缭绕。是的没错，石桥之下不是河流。

月下石桥，作为十方境内一处不错的景致，它位于十方枢纽的上空。

地下像极了一个繁华的集市，镇灵的分身们分布在此，偶尔也有一些从小世界挣脱出的“天命之人”，当然那些人都被她和镇灵招安了，替她分担一部分和小世界有关的“工作”。

阿虞回过头，“那便去吧。马上出发？”

黑斗篷少女嘴角轻扬，“不急，这次可能会很久。跟你家人告个别，准备好了就来星罗海。”

阿虞：“……”

黑斗篷少女注意到眼前人神情的犹疑，她轻笑着，声音中带着一丝轻松和戏谑：“哎呀呀~你家里是有什么洪水猛兽吗？”

“……” 阿虞垂头苦笑。

有洪水，也有猛兽，但那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只不过，刚跟姐姐吵完……

黑斗篷少女默默注视着她，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嘴角轻扬的弧度更加明显了一些， “好吧好吧，那剩下的随便你了，我在星罗海等你。不用着急，你把该安顿的安顿好，我们即刻出发。”

……

从万花晕谷出来后，阿虞便回了一趟云溪庭。不过她略过了家门口，径直往连玉山而去。

这整座山都被划作了夫诸的领地，不过也有一些和姜氏交好后便举家搬来此处寻求庇护的其他生灵。譬如三色锦猫。

夫诸一族性情温顺，不喜争斗，后来的新领居们也没有性情毛躁的，便就此和平相处了下来。

阿虞送出去的那条月白浮生鱼不仅仅是获得了三色锦猫一族的好感那么简单。此前它们的实力弱小，山雾的母亲已经是族中最强大的猫了，倘若不是阿虞相救，整个三色锦猫一族恐怕都将无法存续。

穿过一片森林，便能看到一处山洞。大猫带着一群小猫山洞顶惬意地晒着太阳。看见阿虞来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轻快的从山洞顶跳了下来。

阿虞微微颔首。而后便放出了山雾。小猫知道她要走了，想说什么又不敢挽留，整只猫都蔫答答的。

“我这次出门要很久。劳烦您照看她了。”

大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慢慢走上前，将满脸担忧垂头丧气却又不敢说话的小崽子叼走了。

小猫们都好奇的瞅着，这个姐姐它们知道的，她比所有的小猫崽子都要厉害，还跟那个很厉害的人类签了平等契约。那个人类还送了一条月白浮生鱼给妈妈，妈妈吃了鱼后，以往那些跟它们抢地盘的坏家伙们都不敢来了！

姐姐跟那个人类签了契，那岂不是天天都有月白浮生鱼吃？

只不过这个人类总是很忙，好像总要去一些很危险的地方，姐姐还小她不放心，又担心她走了小猫在家呆不惯，就把小猫放在了妈妈身边。

真好啊！小猫们围着山雾姐姐，一边喵喵叫，一边蹭蹭。

看着阿虞远走的背影，山雾的心情一点也不美好。她觉得是自己太弱了，阿虞才不带着她。于是转而又去和妈妈一起练习捕猎。

……

万花晕谷，啻霄宗弟子驻地。

此时秘境内所有的试炼弟子都聚集此地，那具引起纷乱的尸体正被看管起来。随后姜氏姐弟很快便将所有事情处理完，而后少主将整具尸体都探查了一遍。

“果然。”姜霁月轻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姐，怎么了？” 姜召南疑惑地问道。他的目光在姐姐和那具尸体之间来回移动，试图从姐姐的表情中寻找线索。

姜霁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观察着尸体，她的手指轻轻地在尸体的衣物上摩挲，似乎在寻找什么。片刻后，她抬起头，目光与弟弟相遇，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走吧，召南。向苍羽宗的长老复命。” 姜霁月缓缓起身，她的声音低沉，似乎得到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信息。

姜召南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想说什么，但察及阿姐复杂的神色，到底还是没有开口。嘱咐了执法堂的弟子们将尸体收殓好，又让人留下将试炼弟子们一一护至出口，随后便随姐姐一同来到了秘境之外。

“你是说，事情解决了？邪修作乱只是为了扰乱赛场秩序？他们没有别的图谋？”

听见姜召南的回禀，持剑长老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正是。”姜霁月眼都不眨。

“那出手之人？”

“无人出手，只是那邪修倒霉，误触了秘境里的机关。”姜霁月语气笃定，仿佛事实真如她所说。

这说法过于荒谬，持剑长老皱着眉头，将将要发作，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察觉到云溪庭少主的神情，更证实了心底那个猜测，索性不再追根究底。

“如此，老夫便不再追究，便当此事已了吧。”

面上是这么说，但暗地里如何调查便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也不是姜霁月能管得了的了。

来到一处空旷地，姜召南按耐不住，问道：“阿姐，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会出现在此？还有阿虞堂妹她…又是怎么回事？”

姜霁月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娓娓道来：“一个月前，我发觉有一伙邪修在人间猖獗，他们为了举行一场奇怪的仪式，屠戮了不少村庄。”

姜召南诧然不已，“这件事，我从未听过……”

“很奇怪是不是？一个月了，修仙界的十二宗门无一人察觉，即便是我，也是在追查其它事的时候无意中撞破，但等我顺着线索摸过去时，却发现那些邪修的窝点都被一一捣毁，仪式也被全部破坏。”

“那此次……”

姜霁月自然明白他的未尽之语，“不错，此次扰乱秘境的邪修，与在人间肆虐的邪修，同为一伙。”

“我一路追查而来，这便是我来此的目的。”

姜召南微微点头，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突然他眼神一变，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脑海。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中带着一丝急促：“阿姐，难道说，你之前追查的……”

姜霁月淡淡一笑，“不错，是阿虞。”

“那孩子太让人不放心了，这么多年，也只有无忧的事情能让她露面。我要是不追查这一下，也不会知道她做了这么多。”

无忧，也是阿虞的姐姐姜翎。“明欢”这个字便是她取的，但从那件事之后，无忧便再也没有叫过这个字，所以现在除了家主，家里人大多都只叫阿虞。很多时候，听见外人用明欢称呼这个堂妹时，姜霁月都会有些许恍惚。

无忧和明欢都是美好的祝福，但生在姜家，便成了一种奢侈。

邪修祭拜的东西姜霁月虽未曾亲眼见到，但相似的仪式，以及那群邪修熟悉的狂热状态，她却在很多年前亲历过。

第二次魔潮，当时的夏属还未来得及从祸神之乱中完全恢复，便再次陷入了生灵涂炭。

无人知道这次魔潮因何而生，大多数人都只将它当做祸神之乱的历史遗留。

邪修们举行奇怪的仪式，召唤不明的恩主，还有那面对围剿时不要命的狂热状态。无数修士，凡人，皆丧生于此。而这只是魔潮时微不足道的一角。

当时的云溪庭属于为数不多还留有底蕴的势力，但乱世之中人心的恶意往往比魔物更恶心，居心叵测之人从来不少。

几大势力趁着夏属大乱浑水摸鱼，对姜家围追堵截，甚至对上魔潮的正面战场上还要提防来自后背的黑手，在一次有预谋的偷袭中，姜氏损失惨重，虽未伤及命脉，但却拜其所赐，时年八岁的阿虞随着姐姐跌进了一处魔窟。

自那之后两人便彻底失踪，直到很多年后。

没有人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姜氏姐妹再次出现的时候，局势已经稳定，只是一人神情恍惚，记忆全无；一人浑身是伤，言语混乱。

之后便是如今这般。阿虞时不时便不见踪影，连命牌都追踪不到下落，但对无忧却患得患失到了偏执的地步，明明每次出现的地方都在天南地北，却总能在无忧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时间赶到身边。

甚至她还偷偷地在无忧的所有衣物饰品上都烙刻上了最高等级的防御符文，其精密程度甚至让姜霁月这个正统符修都叹为观止。

哦对，甚至于她破解的那个上古阵法，也是一个大型的防御阵，如果不是家主拦着，她恐怕真的会把它用在云溪庭。

但阿虞也没有就此死心，母亲去看望家主的时候，发现无忧的衣领上，那繁密的花纹，铭刻的正是那个上古的防御阵法改良版。

以及阿虞一开始其实并不是剑修，彼时她站在无忧身后，那时候的无忧是夏属最年轻的“剑尊”，而她，使用的武器是弓箭。

没有人知道她的这些改变到底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只以为她是在魔窟里受了刺激。

但无忧不是小孩子，没有人受得了这种名为保护实则监视的关心。她们谈过很多次，每次都不欢而散。

后来，便是第三次魔潮。云溪庭姜氏全体参战，阿虞这次破天荒的消失了很久，连无忧受伤也没能让她赶回来。

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战场上。

那场战斗牺牲了很多人，阿虞背着重伤的无忧回到云溪庭，得知家主和两个哥哥生死不明。

那时候堂前挂满了白绫。

排行第二的姜珩之，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魔兽暴乱的时候，她用身躯护住了一个孩子，是她最先察觉到阿虞的心理情况，也是她一直在想方设法帮助阿虞恢复；

排行第四的姜乐延，他很喜欢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救人，但他的病人和敌人都觉得有被冒犯，邪修发现了他的病人，于是他和对方同归于尽了；

排行第七的姜昭之，因为怕疼又怕累，她学了傀儡术，她曾说她一人便是千军万马，但为了救人，她把所有傀儡都用完了，于是她用自己的身躯为队友挡下了致命一击；

排行第十的姜从雪，她是最好的驭兽师，曾帮阿虞修了猫舍，她养了一只名叫“追云”的鹰兽，而在她死后，追云也随之殉主。

还有排行十三之后的所有人，他们都没回来。

姜霁月永远记得那天的场景，满堂白绫，少女背着她奄奄一息的姐姐，眼里的绝望令人心悸。

第三次魔潮之后，无忧受了重伤，没法再持剑。

那之后阿虞愈加沉默，也愈加紧迫，渐渐地她很少再回云溪庭，即便是每年年末治理水患的惯例时期，也不会停留多久。

所以，如今看来，阿虞好像真的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她瞒的可真好，纵然是家主也没发现任何不对，只有这一次，早有疑虑的姜氏少主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发觉了藏在这个世界另一层的危机。

只是，谁能说这不是她刻意暴露出来的呢？以姜霁月对这个堂妹的了解，只有可能是这件事情的威胁已经变得可控了。

而联想到阿虞此前说再一次远行，那么是发生了什么比这些邪祟还要棘手的事情，让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回来？

只是，一直一个人支撑着一切，她真的不累吗？

只是，作为向家主看齐的云溪庭少主，姜霁月自认为没资格说这话。

但她总不能真的让阿虞一个人，家人不该是这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