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落雪的小筑中,裘弈将曾经程云的事告知萧湘。这件事当时在青云宗和上清宗之间闹得很大,青云宗弟子确实是杀了人,但上清宗的三长老难辞其咎,究竟是哪一方的责任也掰扯不清,两宗甚至有交恶的势头,直到裘弈将谢英暗杀后,两宗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原是如此。”
萧湘轻声应完,对裘弈说了一个字:“犟。”
虽然没连名带姓,但现场没有第三人,这个字是在说谁显而易见。
裘弈:“吾?”
萧湘点点头。
裘弈:“为何?”
“此事错在谢英,不在功法传承。程云是因为谢英吼的那一声才未能躲开致命一剑,错在长者向幼者施压,与他修两种剑法没有关系,与他是否被教授过应对之法也没有干系。”
萧湘观察了一下裘弈的神色,见对方神色无异,才继续道:“与你更没有干系。程云跟着你学剑,那是他的选择;程云被谢英勒令不准使用你所教授的剑招以至于丧命,那是谢英之过。”
裘弈解释道:“吾未曾教过程云剑招,只是教他些……应对之法。”
“有‘剑仙’之名的剑修所授之法不可能无用,更不可能会害了他。”
萧湘叹息一声,明明说着安慰人的话,声音却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起伏:“裘弈,你只看见了一个因故而亡的徒子,没有看到其他因你指点而精进的徒子。”
“若是认为指导徒子实在困难,也可以换种方式为小辈们提供帮助。世间许多绝险你经历过,你得以从中存活下来,定会有所感悟,将那些感悟说给徒子听便可,不需要做其他更多的事,那些感悟很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裘弈脑子里除了剑之外不放其他事,许多事,他只知道个结果,并不去思考其中缘由。程云之死的一大原因被他归结为自己教授了对方应对之法,从此再也不敢与任何徒子有接触,也不再去细想这件事。
人的勇气忽多忽少,屠戮万魔时裘弈都没怕过,却会因为一名同宗徒子的死亡而心生畏怖。
奇也怪哉。
“……”裘弈突然开了个小差,他回想到以前师姐为他占卜命数,说他亲缘浅薄、命途孤绝——就是身边留不住人的意思,那些与他关系亲近的人会因为各种原因离他而去。
到目前为止,与他关系亲近的人,无论是父母、师长、好友、徒子,皆已丧命。
他突然有些惊悚地想:倘若有朝一日,吾与上清宗的诸位关系好起来会发生什么?
会不会——
——“道君?”
前方传来的声音将裘弈拉回神。
萧湘略带关切地看着裘弈的灰色眼睛,只从那片灰色中看见了无尽的茫然。
“……抱歉。”裘弈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让自己凝神静气,不要多想。
人定胜天,莫要多虑。
萧湘以为裘弈不爱同徒子交流,讲感悟一道可能行不大通,又道:“再或者,道君若是有意,可将自己编创的剑法写下来,或是存入玉简之中,供徒子学习借鉴。”
闻言,裘弈双目一亮。
萧湘用法术取来纸笔墨砚,又从门外召了些雪进来化成水,给裘弈磨墨。
一刻钟后,萧湘看着满纸的鬼画符陷入沉默:“……”
裘弈拈着写炸了毛的笔,意识到自己写字并不好看,主动认清自己的缺点道:“吾不会写字。”
萧湘看着裘弈错误的执笔方式,补充道:“还不会拿笔。”
两人一个站着磨墨,一个坐着拿笔,面面相觑。
萧湘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询问道:“上清宗从未开设过写字课?”
裘弈摇头,“未曾。”
“道君也从未主动学过?”萧湘又问。
裘弈又摇头,“师父说只有符修才需要写字,剑修会用剑就好。”
萧湘:“……”
萧湘又叹。
“道君来说剑法,本座来记录。”萧湘重新取了一支笔,坐到原先裘弈坐着的位置上,铺设新纸,静待落笔。
裘弈拿起摧雪,当场开始舞剑,“这样,再这样,然后这样……”
“这样”之声持续了半个时辰,裘弈持剑收势,随着一声“最后这样”,这段舞剑终于结束。
裘弈拿着摧雪走到桌前,见萧湘面前的纸上一字未落,奇怪道:“道长怎不记录?”
“……”萧湘再叹,他撂笔扶额,低声道,“本座头痛。”
裘弈用法术将小筑的门窗都关闭,让一直往里吹拂寒风的源头消失,转头问萧湘:“可有感觉好些?”
“……好些了,多谢。”萧湘又从储物扳指中取出一根玉简,“此剑法难以用文字记载,道君凭神识将剑招记入玉简罢。”
裘弈接过玉简,独自琢磨了一会儿后抬头看萧湘。
萧湘已经有所预料:“不会用玉简记录?”
裘弈点头。
萧湘闭目,片刻后又从扳指中取出一根玉简,向裘弈招手示意道:“上前来学。”
本以为裘弈是来交流学习的,没想到是来完全学习的。萧湘于心中一叹再叹,上清宗的一名老资历都是如此,那些年轻徒子又是在何种环境中成长的?
修士的修为越高,越注重自己的修为,不会像年轻时一样集结着一堆同龄人去历练,独处是常态,都不再关心身外事,以免沾染过多的因果。
但萧湘明显是高修者之中的异类。萧湘此人,生平最爱闲操心,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太清宗总掌教。宗门发展有段衍操心,萧湘就去关心宗中小辈的发展,如今身边有了个大龄问题剑修,他又忍不住去关心这位大龄剑修的宗门。
修仙界未来有大灾难,太清宗必定是主张所有宗门齐心协力共克时艰的那一类存在,“三清”不只是一个并列共称,此称呼因往日三宗遇事优先合作而生。
上清宗既然派裘弈来太清宗学习,就是意识到了本宗在某些地方过于落后,有心向好处发展,只是上清宗坐井许久,观天逆命有些困难,只能向别宗求助。
可求助一事又不能说的太明白,每个宗门都将自己的传承看得极为重要,许多事都不肯外传,上清宗来此,便只能说作“交流学习”。
“识字课与写字课,需尽早开办。”萧湘突然对正在研究玉简的裘弈说道。
裘弈抬眼看着萧湘,示意萧湘接着往下说。
“徒子想学什么,便去相应的长老或掌教座下当记名弟子。听道君先前所言,上清宗似乎还保持着师从一脉的传统,修仙界发展至今,此道已不可取。”萧湘见裘弈瞪着眼只知道听,用指尖轻轻扣了一下裘弈手里握着的空白玉简,“用你的神识,将本座方才所言记录下来。”
裘弈连忙开始记录。
“弄清门中各长老与驻宗的高修修士都擅长什么,每月轮流为徒子们开设课堂,讲授道法。”萧湘话音顿了顿,略作思考后再次开口,“太清宗与其他宗门的一大不同之处是,在太清,由徒子选择师长,而不由师长选择徒子。本座若是钟意某名徒子,会极力向那名徒子展示自己的才学,以求徒子选择拜入本座门下。”
“就算拜到了本座门下,日后若是想要学习他术,也可去同宗其他师长座下挂名学习。一徒百师,一师千徒,太清宗从不拘于一格。”
裘弈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上清宗中其他问题,本座也不清楚。红梅落雪现今再无第三人,你若对治宗之法还有疑问,尽管提便是。”萧湘缓声说道。
裘弈沉默。
他对于自己的宗门可谓是一无所知,别说能看到宗门内部有什么问题了,他连如今宗内有几个长老都不清楚。
白衣剑修起身,收起记述玉简,对萧湘道:“吾回宗门问一下。”
萧湘也起身,欲要相送,“静候道君。”
……
红梅落雪的山脚下,回宗的小剑修三人组与太清宗宗主段衍遇上了。
“见过宗主。”
暮成雪率先向段衍行礼,跟在后面的另两人见状,也有样学样地叫段宗主好。
“小雪带朋友回来啦?”段衍打眼一看,见暮成雪身后跟着俩眼熟的小孩,欢喜道,“小还小宇!你们仨认识啊!”
“认识,但我们并不熟……”暮成雪话音未落,就被顾人还揽住了脖子,捂住了嘴。
顾人还笑道:“小雪要回来见见师父,我和雷震宇也跟着来问声好,没有打扰到段叔叔吧?”
“又开始乱叫人,你兄长与我是同辈,怎么就叫我叔叔了?”段衍捏着顾人还的鼻尖轻轻晃了晃,笑道,“正好我也要去寻香……幽明,一道罢。”
段衍先行,顾人还携着闭上嘴的暮成雪随后,雷震宇在地上看见只小松鼠,将松鼠逗着骗到自己肩上来站着,这才起身追上前面的三人。
寻常小辈见到宗主级别的人物,总怕冒犯,闭口不言,但顾人还话多,无论同辈还是长辈,只要生着一张嘴,便能同对方聊天说地。他见段衍手中握着一卷花名册,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名册?”
“其他宗门适龄单身修士的名目,我在给香……幽明寻个合适的道侣。”段衍笑着将花名册递到顾人还面前,“要看看么?给你兄长也寻个道侣。”
“我哥就不必了,他的暗恋还没个结果呢。”顾人还将名册翻阅一遍,大惊道,“我良辰师叔怎么在名册上?”
段衍解释道:“司马良辰性子跳脱,和幽明在一块儿正好互补。”
雷震宇将那名册一翻,也大惊道:“我贺师叔怎么也在这名目上?!”
段衍再解释道:“贺奉天火灵根本源旺盛,与幽明相反,两人可——”
他见顾人还撒开暮成雪,缓缓捂住了雷震宇的耳朵,意识到接下来的话有些少儿不宜,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雷震宇拿开顾人还的手,莫名其妙道:“干嘛捂我耳朵?”
顾人还面不改色地开始瞎扯:“这红梅落雪里冷,我看你耳朵好像冻红了,给你暖暖。”
雷震宇了然:“哦哦,你人真好。”
另三人正发笑,段衍感知到前路有两道寒威渐近,知是萧湘和裘弈来了,止了笑意,与走近的两位冰灵根修士打招呼。
那本花名册最后被传到暮成雪手上,他翻开一看,最后一页上就写着一个人名——“裘弈”。
好歹是太清宗里长大的徒子,暮成雪见自家宗主劝婚的场面没有八百也有五十,早已熟知段宗主的套路,这名册的最后一人,往往就是宗主最中意的那人。
此行定是要先让他师父说出名册前几页的人为什么都入不了眼,再搬出这位名唤裘弈的道君来,借修仙界近来的风言风语给自家师父进行一番洗脑,什么“为何这行神道君不下仙门偏偏这次就为你下了仙门”、“你还给人家送花铁定是对人家有点意思但是不好意思承认对不对”、“放心把师兄给你牵线保证给你俩红线拴紧”、“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当一回人间月老”诸如此类的话张口就来。
最后说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再想方设法地让师父同这名道君见面相处,然后企图让他们日久生情——
“见过幽明道长、行神道君!”
“见过幽明道长,见过行神道君~”
同伴的问好声将他的神思拉回当下,暮成雪听见师父道号,连忙做贼心虚地将手中的名册合上,扔进雷震宇怀里。
他脑子里思绪纷繁,意识在“宗主又来劝婚了,还是打算劝我师父跟行神在一起”与“行神道君跟我师父好像真的有点事”之间流窜,先低头向前方走来的两人行礼,抬头忽见白发入目时才反应过来,行神道君就在他跟前,在他师父的住处,不需要宗主设计让自家师父和行神道君见一面。
暮成雪在看见行神道君的一瞬间脑子卡壳,他看看行神道君,又瞧瞧与行神道君并肩而行的自家师父,这两人靠的极近,肩膀处的衣料都快蹭在一起了。
人言可畏,暮成雪承认,在茶馆里听见的那些传言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小的印象,以至于他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家师父是不是背着所有人偷偷谈了个恋爱。
脑子转不动了,还是先问好吧。于是暮成雪看着面前一黑一白的两位高阶剑修,朗声道:“见过师父,见过师爹!”
萧湘:……?
裘弈:……?
段衍:……!
顾人还和雷震宇都一脸震惊地看着暮成雪。
这小子来的路上不还说怕自己的师父被拐走吗?怎么这就改口称人家行神道君为师爹了!
暮成雪相看左右:?你们怎么都看着我?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叫了行神道君什么的暮成雪:!!!
“不是!师父您听我解释啊啊啊啊!!!”
暮成雪:私密马赛师父酱,哇达西不是故意污您清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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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言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