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嫌弃玉琼霄这家伙不说人话,总爱打些云遮雾绕的哑谜,如今他总算开门见山,素青辞却宁可他当回「哑巴」。
能在这天下屈指可数,禁制万千的樊笼里伤害囚徒的,不正只有亲手布置这一切的狱卒。
他要小心什么?
哪天玉琼霄又突然脑袋犯浑耍流氓么?
总觉得对方这一趟来得莫名其妙的素青辞索性不再想这糟心事,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关键。
「羲望交汇」
再次被提及的天地异象。
上古时期,天魔入侵,魔染众生,腐蚀万物,本土的众仙神与其展开了惨烈至极的厮杀,旷日持久的战斗在这片大陆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万载不灭。
神尊洺翎与天魔之主决战时,二者境界相近,掌控的法则互相碰撞影响,致使天地交感,才产生日月相汇的异常气象。
在那之后,此般罕见天象一旦出现,修道之人所驱使的灵机皆会陷入混沌,阵法运转不畅,法术失灵,罗盘失控,灵兽躁动……诸如此类的混乱比比皆是,余波蔓延迄今依旧有此威能,足以借此窥见昔年旷世神战的冰山一角。
传说极北之地有一片终年不化的冻土,其中的万刃冰崖里封存着洺翎神尊的一道剑意,素青辞曾有意前往一辨真伪,却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能成行。
若是顺利的话,或许——
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不自觉间肖想起了未来,素青辞悻悻揉了把散乱的发丝,苦中作乐地暗道,看来世上给点阳光露水就能蓬勃生长的,除了野草,还有人心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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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溪解遍布禁制,寸步难离,内在的风景陈设却不曾有过改动。
卧室里,趴在桌案边沿的素青辞正苦着脸,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
“这个好。”
“这个也好。”
毕竟算是“逃命”,其他身外之物他自然不会多加留恋,然而眼前琳琅满目的木雕是他这些年难得清醒的时间里,一件件用心铸就成型的,全部舍弃委实心疼。
熙儿和师父的雕像是一定要带走的。
这只蛊雕是初次游历时斩杀的恶兽,很有纪念价值。
葬剑锋的风景也很难忘。
杜康村里堪称绝世的佳酿。
纺琇阁中以舞入道的卓然仙姿。
……
他见过紧邻沙海的左未城的风,接连云天的黄沙漫卷,漫川碎石巨大如斗,在狂岚怒吼中肆意游走,苍茫大地只余一种颜色,声势浩荡。
见过重光寺百年一现的幽昙花,素雅的花瓣清润无暇,白似绢,轻如纱,清幽馥郁的香气荡涤人心,出尘绝俗的气质无愧当年诗翁之赞——已蠲秾艳消尘劫,应散诸天入梵声。
见过石勒川名扬天下的雪,肉眼难见的嗜灵种攀附琼芳之上一同坠落,白日并无甚稀奇,夜间却会放出荧荧辉光,置身其中,宛若天汉倒悬,星屑萦身,当得一句美不胜收。
见过白羽谷上高悬的月,宵晖流霜,照林似霰,谷中盛景月牙湾里静影沉璧,天上月照人间月,人间月映天上月,一者渺远,一者灵动,辉映成趣。
除却旅途中的风景,还有因之相遇的人。
发誓要扬名天下,让那群死脑筋的老古董后悔的医谷少女。
平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面对心上人却木讷笨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呆书生。
爱酒如命,半个时辰不沾就要撒泼打滚的醉叟。
喜绘丹青,誓将天下绝景留卷传世的画师。
此方世界极为广阔,饶是素青辞疏狂数十载,踏足之地也不过一隅。
他仗剑而行,平生所求不过一个快意,不想诸般所求,尽皆覆没于得闻师尊仙逝噩耗的那日。
当时的穿心一剑,破碎的又岂只是百载同门情谊。
以手臂为枕的素青辞小小打了个呵欠,先前的灵气乱流虽没有伤到他,用以束发的头冠却未能幸免,鸦羽般的长发倾泻,覆盖小半边的身子。
不自觉沉沉阖眸。
师父他老人家依旧生龙活虎,传讯符里催他归宗的声音中气十足。
元熙于沉沦海外单人只剑,一举覆灭盘踞其中为祸良久的匪/盗/帮/派,又于同月,斩杀袭城噬人的巨型妖蜃,天骄之名声传四方。
彼时他方才从北沱州游历归来,虽未曾得见传说中的那道剑意,但一路见证的异域风景也颇为动人。
志得意满间,忽而听闻有座城池在闹邪祟,祸害了不少无辜。
思忖着总不能让徒儿专美于前的剑修大人拍案而起,当即决定让对方明白——诸修之中,杀伐第一的威慑力。
空无一人的荒城,到处升腾着浓重的黑雾,翻滚蔓延的姿态犹如活物般,扭曲怪异,甚是不详。
即使动用术法也无法透过遮蔽,看清其真身,素青辞长眉微挑,紫極出鞘,璀璨的剑芒从天划落,所过之处,恶浊之气荡涤一清。
擒贼擒王,剑气直逼浊流中央的素青辞好奇心起,倒要一睹这团黑漆漆的真面目。
迷障散去,展现于他面前的,是一双巨大又带着古怪熟悉感的眼眸,瞳色极暗,深邃如潭。
澄明通透的虹膜,映出不断接近的他胸膛处的鲜血淋漓。
素青辞猛地直起身。
第一反应就是捂住胸口的他能感受到比往常激烈些许的跃动,怔愣片刻方才意识到,先前遭遇的,不过是一场梦境。
那种被洞察窥伺,贪婪渴/求的黏腻质感,过于真实,即使如今恢复清醒,恶心异样的不适依旧缠绕脑海,始终不散。
真是晦气。
浑身上下都不舒坦的素青辞从衣橱里随手扒拉出一套常服,径自往□□的温泉走去。
这地方还是当年他自己用剑气开凿出来的,因为动静闹得太大还被师父教训了一顿。
乳白色的水汽弥散四周,褪去服饰的年轻人身材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分布紧实肌肉的胸口和精瘦的腰腹线条分明,彰显着蓬勃的力量感,顺着并不算宽厚的肩颈往下,弧度锐利的蝴蝶骨,无声流露出尚未真正长成的精致脆弱,光洁白皙的肌肤沾染水雾,泛起骨瓷般莹润的色泽。
这具充分展现人体之美的身躯,唯有心口处的一道狰狞疤痕,宛如稀世美玉上的微小瑕疵,极端刺目的同时,也教人不禁叹惋。
抱着膝盖,将小半张脸埋入水中的素青辞咕嘟嘟吹着气泡,不经意间把漂浮在水中的一缕发丝也吸近唇边。
“咳咳咳——”
他呛水了。
“按宗主所示,宗内各处阵法,禁制皆已进行加固和修整,要害之地巡查人员加倍,门中和出游的弟子亦通知到位……”
玄宇宗内专司后勤一职的长老何忱于太清殿上,有条不紊地汇报着近日来被交付的任务完成情况。
话至尾声,自觉无甚疏漏的他抬首望向立于天衍藻井下,一身玄衣的玉琼霄。随后,惊诧地瞪大了眼。
这位由于继位后的诸多贡献,在门内积威甚重的宗主大人刚刚,好像,似乎,也许……莞尔了片刻?
原来,他的任务竟然这么受重视。
与有荣焉的何忱腰杆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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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白驹过隙,三日之期,转瞬而至。
起了大早的素青辞身前悬浮着一枚光华流转的汽团,静待天时。
说来也属讽刺,以血气引动灵机本是修界中相当常见的手段,触发起来再简单不过。
可对被某种神秘力量护持,完全无法损伤自身的他而言,玉琼霄此前的孟浪举止反倒给予了莫大方便。
甚至就连他用来维持血液活性的春生阵,都是当初玉琼霄精简改良过的。
虽然不齿这家伙的为人,素青辞也承认玉琼霄在机关,阵法,禁制方面的才能举世无双。
师父以前没少揪着自己的耳朵让他同这位师弟学点皮毛,不要每次遇见敌人都和愣头青似的,举着剑就往前冲。
武力威慑下,反抗无能的他一边嘟囔着一剑破万法才是剑修的浪漫,一边兴致缺缺地听玉琼霄讲了小半个月的「天书」。
此般不被他重视的知识,在岁月洪流冲刷下的些微残余,竟阴差阳错地于今时助他一臂之力。
若是教玉琼霄得知,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漫长,当初闭关破境也没如此惴惴不安的素青辞满脑袋纷乱无序的杂思。
担心玉琼霄会不会突然出现搅局,又自我安慰其身为一宗之主定要坐镇中央,哪会有多余心思关注无足轻重的囚徒,紧接着检查自己的那些布置能否挡得了其一时片刻,得出的结论相当悲观。
不知被玉琼霄如何拼凑回来的心脏暌违许久地感到了疼痛,指尖都因为过度的紧张而隐隐发白。
若说世间酷刑之一,必有予人希望再残忍剥夺。
万幸的是,噩运总算不曾再度加诸于身。
大日之中月影渐生,天地骤然昏昏。
遁空珠传出剧烈的灵气波动,眼前熟悉的风景逐渐被或粗或细的线条和斑斓的色块替代,空间变换的特征,亦是一切执行顺利的标志。
素青辞颇有种飘飘荡荡,脚不沾地的虚浮感。
他,成功了?
从那个相识以来,从来表现得智珠在握,仿若算无遗策的怪物手中?
业已离去的素青辞自然不会知晓,几乎是在他的身影在棠溪解中消失的同时,导致他此前噩梦的罪魁祸首便现身于此,眸光深静地凝望眼前失却主人,备显寂寥的居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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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