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以深蓝为底的苍穹之上,浩瀚星辰构成匹练般的银河,极是壮美。
玉焱树下,素青辞困倦地阖眸,生理性渗出的些许泪花濡湿纤长浓密的睫毛,一时竟半会连眼神都有些涣散,却始终不肯停下手上的动作。
那次重伤后,他极易精力不济,近年间还算有所恢复,勉强能够同寻常人般活动,再往前那段岁月,稍一疲惫便陷入以年为单位的沉睡也属常事。
棠溪解里岁月不显,浑噩之中只能从玉琼霄偶尔几次到访来推测时间的素青辞原以为,整个修仙界应该早就把他这一号人物遗忘,扫进故纸堆中。
却不想,仍有痴儿执念难消。
恍惚出神之际,掌中的雕刻小刀失了准头,锋锐的刀尖直冲手指而去。但见微光流转,本应流血受伤的肌肤完好无损,刚刚还十分趁手的刀具却成了废铁。
素青辞面上泛起些许嘲弄的神色。
在他昏昏沉沉,对外界全无反应的那段时间里,玉琼霄不知在他身上动了多少手脚,莫说刻意的自戕,如这般无意识的举动带来的伤害,也会在第一时间被摒除。
唯独——
他一抿嘴唇,不逊于顶级洞天福地的灵气蕴养下,之前玉琼霄留下的伤口早已愈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恨恨之下,重新换了把工具的素青辞落/刀飞快,很快便将手中已初具雏形的椿阳木变了模样。
那是一个蹲在盆中仰着头的垂髫小童,细致的雕工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其脸上的呆愣表情,栩栩如生。
修仙界以上古诸神名讳纪年,千年一替,万载一轮。
尹烨八百二十四年,有恶蛟妄图化龙,不惜令主河改道,覆雨倾盆,致一州之地沦为泽国,生灵涂炭。
素青辞听闻消息赶往祸源,途径汩水之际,恰逢滔天浊流中孤零零的一个木盆于暴雨中即将倾覆,盆中孩童早已放弃挣扎,蜷缩着身子毫无动静。
当他降下距离,以真气摄住木盆,令之抟空而起,那孩子方才恍惚扒着盆沿,怔愣仰头。
光阴荏苒,经年之后,他依然记得险死还生的男童说出的第一句话。
孱弱,颤抖,像是狂风中欲坠的烛火,强撑着不愿熄灭。
“万望仙长,救我阿娘……救我沧州!”
同年十月,剑斩祸蛟的素青辞有了首个,亦是唯一的徒弟,其名苏元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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掸落一身木屑,倦怠倚靠树干的素青辞将今晚最后的作品置于身前。
执剑而立的飒爽青年,手持书简的端方少年,处境仓皇的垂髫小童,三个不同的年龄段,却能轻易从木雕肖似的五官中得出其实是同一人的结论。
“想你师父同样也是六岁入门,自那以后成天整日地招猫惹狗,挖坑揭瓦,昨天私闯葬剑崖,下次就敢大闹春圃谷,烦得宗门的几位长辈见我便捻须皱眉,你那师祖的戒尺更是三不五时挥得直冒火星子,当得上一句混世魔头。”
不时轻点木雕少年发髻的素青辞喃喃自语,“怎么到了你这代,一点优良传统都没继承,老实板正得像块石头。”
幼年遭逢大难,更因此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苏元熙自小便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稳重,即使他这做师父再怎么努力也不见他因此活泼几分。后来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受了便宜师叔的影响,竟倒反天罡地劝起他待人处事需多加谨慎来,气得他为此找了玉琼霄数次麻烦。
视线投往最右侧那道长身玉立的昂扬身影,素青辞怅然之色愈深。
玄宇宗规,内门弟子金丹期后,需自行前往疆域边陲的海外建立一方道场,以示威慑。
那一日,破境功成,丹成上品,意气风发的修士难得显出了温和外表下凿玉穿金的锋芒锐气,碎琼出鞘,以剑为誓。
“即今江海一过客,他日云霄万里人,元熙此行,必建业而归,不堕恩师威名!”
“好小子,如今才算有个剑修模样。”
正要出门一探东莱州的魔穴异动的素青辞一拳捶向前来棠溪解与他辞行的爱徒肩膀,笑得畅快。
“莫要令我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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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青辞忽地抬手接过一瓣飘落的白色花朵。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的里衣口袋中,此时正静静躺着一枚外表平平无奇的圆珠。
不久前它曾携带着依附其上的一缕神念,越过层层禁制,无声落入他的掌中。
比之今夜的玉琼霄,还要早来一步。
【师尊,闻声如晤。】
【为人徒者,上不能救恩师于水火困厄,下无从手刃奸诡仇寇】
【空耗百年,一事无成,蹉跎至此,师门蒙羞】
【唯余遁空珠一具,五日之后曦望交汇,天地扰动,以血覆之,可离樊笼,鱼跃阔海,鸢飞高天】
【壮心感此孤剑鸣,沉火在灰殊未灭】
【只望师尊一朝得享自由,异日大道可期】
【劣徒苏元熙顿首拜上】
遁空珠,能够无视一切机关禁制,将人带往特定之处的先天奇珍。
因为数千年来从不曾有人见过实物,所以已被归为传说异宝,有史可载的记录描述其出自上古神/战遗迹——祇墟,亦未得证。
「元熙此行,必建业而归,不堕恩师威名。」
「蹉跎至此,师门蒙羞」
「日前苏元熙假借身份暗入宗门,妄图私闯禁地,已经被我斩了。」
三段来自不同时空的话语在他耳畔渐次响起。
他们师徒真正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七十三载。
丹成上品,寿增八百。
与之相较,不过弹指一挥。
素青辞眨了眨眼,面前的一切忽然泛起了朦胧的水雾,影影绰绰并不分明。
依稀间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彼时的棠溪解。
那一天阳光正好,苍翠的树叶在微风中浮动,空气中弥散着玉焱花的雅致香气,斑斓光影中师徒二人挥手笑别,皆认为下次相逢不会太远。
“傻徒儿,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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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琼霄再度来到棠溪解时,素青辞正以一根削直的树枝练剑。
不是多么精深高妙的招式,玉琼霄很快便认出那是素青辞幼年时自创的剑法。
其名《玉龙九打》。
以基础剑法中常用的崩,撩,劈,刺,挂,绞,削,托,截九式为源,玉龙,古有雪暴之意,便是取其肆虐,一旦发动,正如水银泻地,避无可避,配合素青辞惊才绝艳的战斗才情,近身战中堪称所向睥睨。
不过此时非为对敌,玉龙剑势也跟着和缓了几分,素青辞腾挪间的动作连贯舒展,月白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流动的灵气卷起满庭的落花碎叶,伴随着舞剑人的一招一式,徐徐积累。
气海已破,经脉尽断,眼下的他调动不了丝毫灵力,昔年剑仙挥出的每一剑,同凡俗武夫本应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然而,天赋这种东西,从来是不讲道理的。
他的剑招在本能的调整中,契合了此地的灵脉流势,以小引大,竟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仙剑般的声势效果。
漫天飞花中,难得束起发冠的素青辞倏忽调转方向,酷烈暴虐的剑意直指视线尽头的一袭道袍。
被袭击的目标垂下眼眸,神色不动,亦不曾闪避。
但见那一根闪烁着璀璨锋芒的树枝逼至近前,仿佛下一秒就要洞穿他的要害。
“咔——”
伴随着一道微不可查的崩裂声,饶是以坚固耐用著称的乌榉木也承载不起如此磅礴的灵流,在其主人手中片片碎裂,化为残烬。
失去约束的灵气四处逸散,首当其冲的素青辞身上再度闪过微芒,替他抵消所有的反震伤害,然而那股冲击力还是令他踉跄后退数步。
此前一剑中被卷动的花瓣失了支持,纷扬落下。
望着几步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像是赏玩了一场无足轻重闹剧的玉琼霄,素青辞同样淡然地拂去手上留存的星点碎屑,正要离去的他忽而听闻身后传来的轻语。
“那一日,也似是这般风雪。”
簌簌而降的雪白萼片,乍眼望去,的确如同鹅毛雪花。
素青辞明白,他指的是当初二人相遇时的天气。
上代玄宇宗宗主妙衍真人所居之处名为拄天峰,因为地势极高,常年覆冰落雪。
突发奇想打算借此天时研究新剑诀并有所进展的素青辞压根没有发现,自己的传音符早被压在剑鞘底下落灰,直到后脑勺挨了忍无可忍前来的师尊重重一击,他才从「小爷我果然是个天才」的自得余韵中清醒过来。
砭骨冷彻的寒风席卷着大片雪花,劈头盖脸袭往人身,还未达到寒暑不侵境界的他龇牙咧嘴地搓着手臂想要凑到自带护体真气的师尊身旁取暖,低头的瞬间撞上一双点漆般的眼眸。
一个即使在这种鬼天气下也穿得整整齐齐,发髻鬓角一丝不苟的小萝卜头。
反衬得一头长发被吹成杂草的自己像个乡间野人。
“难为你还记得。”
素青辞嗤笑着,意兴阑珊中,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是怒骂对方厚颜无耻?还是痛斥其狼子野心?
玉琼霄来的寥寥几次里,嘴/仗打过,能动手的时机他也没有错过,每一次对方的反应都是如此,从头到尾就好像是素青辞一个人的独角戏。
师兄弟一场,闹到如今地步,还真是可悲可叹。
“不会忘。”
忘不了。
玉琼霄语调平静。
触目所及皆是纯白的冰天雪地中,红衣似火,墨发如瀑,秾艳的撞色第一时间予人强烈的冲击。
凌厉至凄冷的剑芒不断于三尺青锋上绽放,裂风碎玉,游走的剑气带动衣袂蹁跹,足不沾尘的轻盈动作与一往无回的凛冽剑意形成极致的反差,恍惚间教人妄图伸手阻拦这团霞云飘回天穹,又畏惧着那份玉石俱焚的烈性会将其撕得粉碎。
“卜天阁传讯,三日后的未时,羲望交汇,天机逆乱,妖鬼魔道很可能趁乱作祟。”
“师兄,你要小心。”
师兄弟初遇的时候
青辞十岁,玉琼霄八岁
师徒初遇的时候
青辞三十六岁,苏元熙六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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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