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这东西真的很难说清。
我坐在教室里怅望着窗外的雨,初时几滴砸在玻璃上叮咚几声,在满是灰尘的窗上留下几处痕迹点缀,而后噼里啪啦不要命似的冲洗着人间。
可清早起来时明明还是阳光明媚,望着外面一片油绿,面上却尽是愁苦,离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还有十五分钟,看来今天免不了要透心凉。
下课铃声在耳边响起,我却觉着是淋雨而归的倒计时结束了,从晴空转阴开始心不在焉,至于老师都讲了什么,脑子里只存了些许片段,拼凑之后仍不完整。
背着帆布包慢腾腾往楼下走,每一步都往外溢着丧气,教学楼大厅的理石地砖上尽是脏兮兮的脚印,好不容易挪到门口,瞧这雨一时半会该不会停,我站在房檐下用脚尖点着地上一滩雨水,拨弄出层层涟漪。
“宋夏!”
楼门口尽是匆匆行人,一把把五颜六色的雨伞从面前一晃而过,打眼并未寻到声音来处,我擎着一只脚站在原地,缓过神时已经踏在水坑里,索性无所谓了,弯下腰目光穿过一把把雨伞重叠过后剩下的空隙。
一抹清亮站在林荫下,林树仍是衬衫T恤牛仔裤运动鞋,青春得像是雨后挂着露珠的青涩嫩叶,眼底满是笑意,我怔怔看着,迟迟未敢回应。
他打着伞穿过如流水般的人群,目光坚定行过柏油马路,踏上层层台阶,屋檐的落雨坠了一滴,我忽缓过神来去摸头顶的冰凉。
林树侧身擦过几个急于离去的学生,像是一尾鱼逆流而上,费尽千辛钻到屋檐下,待我离近看他时,他几缕头发被已被雨水打湿。
我随即往一边靠了靠,让出一小块儿位置给他,“好巧,你也下课了。”
果然,这世上能令我懊恼的事还远不够多,眼下就要到午饭时间,为何能说出这样的废话?立马低头掩饰懊悔,并在心里默念着以后开口前定要事先思量一番,免得出丑丢人现眼,“国贸也在A楼上课吗?”连忙打岔生怕被他瞧出不安心思,该不会被当做傻子吧?
“没有,在B楼,但是去食堂会路过这儿,刚好碰到你,没有带伞吗?”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双肩电脑包,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不然我们……”
费一宁下课去上了趟厕所,现在刚好下楼,低头在包里翻找着折叠伞,“宋夏,今天下雨,我们一起……”
我应声回头,看向还在台阶之上的费一宁,她手抄在包里望着站在门口的我们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窃笑着说:“呦呵,老朋友。”
林树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嗨。”
自从费一宁有了男朋友,我似乎慢慢习惯了一个人上课下课,故此很自然准备一个人冒雨去食堂吃饭,但她今天破天荒叫住我该是因为下雨,正打算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伞。
费一宁看了眼林树手上滴着水的雨伞,故意拍开我的手,“我要去接丁哥,林树不是有伞吗?你跟他一起走好了,可以吗?林树?”
余光里,林树的双肩包已然卸下一边,却迟迟再无动静。
“啊?”他愣了一下,似乎是并未料到会有人点他的名字,待回过神月牙儿攀上了脸,“嗯,好。”
我心里对费一宁的自作主张有些不爽,遂蹙眉瞪她,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就是没长心的皮猴子,才不会管什么难堪不难堪,抖开折叠伞飞似的快步走出去,路过我身边时还冲我眨了眨眼。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大不了淋着回去算了,就一把伞,外面雨又那样大,总不能害人家湿透回去,“你不必顾及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林树摘下电脑包,拿出一把薄荷绿色的折叠伞递给我,“其实是舍友要我帮他带伞,但是他自己又借了一把,就先走了,你可以用这一把。”
我迟疑接过伞,忧心忡忡望着楼外的风,雨滴被风吹得斜斜打下,淋湿他一片裤脚,“是你舍友的吗?不太好吧,一旦……”
“没关系的,他不会介意。”
我在他的眼里瞧见了一丝慌乱,有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我的掌心,因痛蹙眉垂眸去看,竟是雨伞的标签,尚还完整如新,那一刻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着笑意不受控制爬上了唇。
雨季就是这样,举着伞踏出教学楼,一道闪光跟着一声雷,我下意识往林树身边靠了靠,好在这雷雨天气有意放我一马,否则还不知道要出多少洋相,谁叫我天生惜命。
雨水顺着柏油路的坡度向下淌,像是一道小河潺潺流个不停,跨步时我见鞋边一圈深色痕迹,忽觉潮湿似春日新绿般逐渐蔓延,抬脚撩起水花儿。
“你记得吗?高中校园里的步道,每次下完雨,石砖上看着是干的,但是不一定哪一脚就会呲出一股水,总是防不胜防。”我闲话起家常,林树初时有些惊讶看着我撑伞玩水,后来便也释然,左的这场大雨就没打算让人干着回去,“步道早就该重新铺了,一到冬天就会冻得鼓包。”
林树兴致冲冲点头,“还有操场,我记得我们这届还是沙石,我们一毕业就铺了塑胶跑道和草坪,教学楼重新装修,连桌椅板凳都换了。”
“这大概是什么魔咒吧?总是一毕业就装修,现在高中已经是多媒体教学了,我记得上学的时候每个星期都要画板报,不知道现在还要不要手工画。”我越说越兴奋,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轻。
“应该不要了吧?”
他一个没注意踩进水坑里,倒是溅了我一身水,林树从兜里掏出纸巾,待看见我的裙子贴在腿上时一下子僵在当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站直。”我寻思了一小会儿,忽同他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林撑着伞满眼疑惑,却见我转动伞杆,甩飞的雨水溅了他一身。
“哈哈哈,我要报仇,才不要什么道歉。”我嬉笑着从他身边跑开,高举起雨伞在人海中穿梭,不时几个路人将目光投向我,他们大抵觉着我的脑袋进了水吧?其实是我存心欺负他脾气好罢了。
视线穿过重重障碍,伴着紧凑雨声,阴暗天色却将他衬得那样鲜活明亮,我见他笑着朝我奔来,欢快对我说:“别跑!”
“就跑!我报复心很强的!”不妙,我见他跑到我身边时似乎已经准备起跳,脚下有个两三步宽的水坑,我毫不犹豫率先蹦进水坑里,溅起一朵巨大水花,两人衣裳尽数湿透。
“哈哈哈……憨憨,你好幼稚!”林树笑着追我。
“反弹反弹!你才憨憨,你才幼稚!”我见跑不过他,只好跳上台阶,双臂抱胸,“我到家了,到家就安全了,你不能继续追我了!”
他脚下却一个刹不住冲到我面前来,我小心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似乎有一股电流在我身体里流窜,浑身上下麻酥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为何忽然间心慌得不行,只好用嬉皮笑脸掩饰。
林树的声音紧张到已经有些颤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说罢,用力跺在脚下的水坑里,然后笑着飞快跑开,“这就叫兵不厌诈!”
十字路口,多数人都拐向了食堂,只有我俩闹得连伞都忘了举,跑到一条小路上,甚至忘了是何时脱掉了自己的帆布鞋,光脚踩在被冲刷干净的柏油路上,垂柳叶子似一叶叶小舟顺水而下,用脚一次次撩起透净雨水,嘲笑他因湿透而变深颜色的牛仔裤,衬衫贴在胳膊上,短袖T恤的分界线清晰可见。
直到绕了一大圈才站在食堂门口,我拎着帆布鞋,理直气壮迎着众人目光,喘着粗气笑看他,用手组了个T型休止手势,“休战休战!”浑身上下都已湿透。
林树从食堂的角落里拿出一个老旧的塑料凳子放在我身后,“地面是湿的,注意安全,别摔跤。”
我闷头去系已经湿透的鞋带,余光瞥见他的笑容,好像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回忆使我活得像是一潭死水,似是第一次窥见这世间竟有这般色彩,大概觉得这被太阳温暖的感觉真好,故而想要试着靠近一些。
可心里隐隐有些顾虑,像是在酝酿一个大错,但又有种莫名期待,以我的性子,哪怕骨头再诱人也担心被下了毒,多是踌躇再三还是回去吃狗粮来得安全。
我端着托盘站在食堂窗口前,林树默默站在我身后,欢声笑语在我思考间隙消失无踪,低头如刻板行为似的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理石间的缝隙,哪怕比心中预期少看一圈都觉着难受,如此才能压制一时心中悸动。
“你……要吃红薯吗?”林树指着橱窗里最后一块儿蒸红薯问道。
我恰巧缓过神儿,下意识点头,不过心里很快就开始后悔,这应该是他想吃的吧?
“那你要吃糖醋鱼吗?鱼香肉丝要不要?烧茄子也很好吃,溜肉段也很不错,有酸甜口的哟!”林树似如数家珍,差不多把喜欢吃的都点了一遍。
初时我懒得麻烦,不管他说什么都只管点头,后来实在忍不住才开口问他:“就我们两个人,要点这么多?应该……吃不完吧?要不少来点儿,其它的下次再来吃?”说完才发觉食堂吃了这么久已没什么新奇。
“下次……?”他似是自顾自念叨着。
“阿姨,麻烦鱼香肉丝、溜肉段、烧茄子、红薯,再打两份米饭,谢谢!”我没顾他,将饭卡按在了刷卡机上。
“我不是想让你请我吃饭的,我……”
抬头瞧见他着急样子忙在兜里掏出饭卡,忽觉得好生有趣,阳光中带着些青涩书卷气,一时间在脑子里反复翻着好几本青春期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看的青春言情小说,是我为数不多的叛逆。
“那就下次。”想起那天夜里的蜂蜜柠檬水,我抿嘴一笑。
“下次?那一言为定!下次我请你!”他多了丝孩子气,替我端起托盘,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寻了个无人桌子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