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将回忆比作胶卷或是录像带,我却觉得更像是蝴蝶,它不完整,被关在一个盒子里,偶然在某时某地某一瞬间,某一个相似的场景在我眼前一扫而过,那个装着回忆蝴蝶的盒子被忽然打开,它们煽动轻盈且残破的翅膀纷纷扑向我的脸,我只得呆呆站在原地,望着那些残缺回忆,心如沉石入海。
医院的日子就是打针、吃药、雾化、看书、睡觉,我每天问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不过今天不一样,眼看春节临近,林树坐在床上抬头见我来高兴直了直身子,“家里贴对联儿了吗?”
我快步走到他床边给了他一个拥抱,“贴了,一大早就贴了的。”
“我跟爸爸说我想回家过年。”林树说完这句话撑着床站起身,在病房里挪移了几步,走到柜子旁边,从里头掏出几个砂糖橘递给我。
我盯着他那双不住颤抖的腿一时嘴里发苦,鼻腔酸酸,他脚下的每一步都伴随着一声出气,与此同时床头上插着的制氧瓶不停咕噜噜吐着泡泡,我已经许久没再听到他说过跟出院有关的话了。
“橘子,昨晚上我爸拿来的,可甜了,你尝尝。”临近春节,砂糖橘卖得满街都是,他像是没什么好留给我,所以什么都想留给我。
剥开橘子的刹那,橘皮里的汁水在阳光下射出几条弧线,像是广场里的喷泉,好巧不巧进了我的眼睛,我闭上一只眼,傻乎乎大叫着,“纸,快点,好痛!”然后笑着接过他递来的纸巾,补充说:“甜不甜不知道,但是这橘子会咬人,还挺疼的。”
我俩并排坐着,我一边往嘴里塞着橘子瓣儿,一边偷瞄他额上的细汗和手背上黑紫色的淤血斑块儿。
“好吃吗?”他昂起苍白的脸期待着我尝完之后能给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点头,顺便嗅了嗅,笑着告诉他:“屋子里现在都是橘子的香味儿。”
抢救室对面就是护士台,我俩并排坐在床边,将门打开,看着护士台后人来人往,我每次回家都会带些水果来,也经常跟周围相熟的医生、护士、病人分享,林树把脑袋靠在我的肩上,疲惫时连眼睛也懒得睁,护士说他这几天比之前有精神,林树笑着答说他妈妈这两天有些忙,所以我从半天变成全天,他说能时刻看见我他很高兴。
“你说如果当初你学医的话,是不是也会这样忙、这样累,就没时间跟我谈恋爱了。”我吃着橘子望着门外医生护士匆忙脚步开口问他。
“可能吧,不过我现在不想学医了。”
“为什么?”我顺手将一个橘子瓣递到林树嘴边,他抬头看了眼我,又默默将头垂下,张嘴咬住橘子慢慢咀嚼。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笑着闭上眼。
所以,尖子生林树高中时大概是真的想学医,不知为何,一股莫名遗憾就像是往水里丢去一颗小石子,惹得层层涟漪扩散开来,蔓延在我的心上。
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林树,费一宁和丁格要来大连找我们玩儿,他们跟你说了吗?”
林树默然点了点头,我等了很久他才气弱应声:“说了。”
“那你开心吗?”我伸手揽住他的肩,轻抚他的臂膀。
“开心。”说完便迷迷糊糊睡去。
傍晚四五点钟,我跟林树到了他奶奶家,我很惊讶我爸我妈也在这儿,东北的冬日天黑总是来得那样快,好像白天眨眼就过去了,人的灵魂蜷缩在漫长的黑夜里,电视机呜啦啦吵叫个不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只有这一天会因为热闹而真实感到开心。
我奶奶常说,过年那一天的饺子有大学问,吃芹菜代表将来的一年里勤劳勇敢,吃白菜代表百财进门,吃牛肉代表牛气冲天,吃猪肉代表福气满满,我瞧了一眼桌子上的饺子馅儿,韭菜三鲜,代表长长久久。
林树看着那么老大的虾仁问我这饺子能不能早点儿煮,我握着擀面杖,双手沾满了面粉,一时没有听清,他奶奶却说:“孩子馋饺子了。”一家人已经许久未曾笑得这样开怀。
当然,除了一进门时他奶奶看见我推着轮椅上的林树进了子院,笑眯眯招呼了声:“小霞来啦!”然后还塞了个大大的红包给我,林树在一旁偷笑,却不解释,而我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最后所有人都叫我孙霞,连我爸妈也不例外。
饺子还没下锅,我在院子里忙了个把小时,回到房里围着烧柴的大锅暖手,回头看林树,他正坐在轮椅上看春晚开始前的采访节目,林树的叔叔抱了几箱子烟花回家,站在门口跺了跺脚下的雪,林树的堂弟跟在后头,怀里抱着两箱砂糖橘。
春节就是每个人总要找些事情做,还越忙越开心,我望向窗外,外头已经漆黑,就像是小说里头描写的虚无幻境,令人揣着忐忑心中生畏,抖了抖落在身上的灰,走到林树身边问:“放呲花吗?叔叔买了好多回来。”
他笑着点头,“好。”
我见医院里的许多病人都因病而变得脾气古怪,大抵是生病以来许多事都身不由己,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甚至因各种羞于启齿的病征失去了做人的尊严,然而林树却什么都没有变,除了日渐加重的疲倦感,从正常睡眠变得愈加昏沉,即使偶尔不说话,但他仍旧还是那个谦逊温柔的林树。
他抱着一本书坐在轮椅上,我替他多盖了一层毛毯,浓夜像是倒进砚台里的墨汁,抬眼看不见城中那般如星辰落地的霓虹,我用打火机点燃一根呲花,绽放在夜色里,我笑着跟他说:“这么一丁点儿亮光,就像一滴墨水落进海里,要不我把那一箱一口气全点了吧?”
林树摩挲着我的手,“你要烧房子吗?怕黑就把灯打开吧。”
乡下的夜空总让人觉得像是一眼见底的澄澈湖水,星辰就像是散落在湖底的那些个好看的石头,我抬头望着漫天繁星,不舍开灯将其隐没,良久才答:“好。”
按下揣在兜里的遥控器,院子里一棵种了许多年的桃树瞬间光华夺目,无数张照片垂挂在枝头,风来时犹如万蝶纷飞。
我推着轮椅将林树带到树旁,他随手拾来一张看了半天,似乎不管是什么,只要靠近他都会慢下来,“九寨沟的翡翠湖。”
他说完后又换下一张,湛蓝色的天空下一座山,山顶上的积雪像是咖啡上盖着的牛奶泡沫,山下湖水如镜,边边角角的水生植物像是一张张绿色的毯子,他不再描述照片里有什么,只静静笑看着。
从清吧门头到柠檬水,从自行车到炒叉子,从夏蝉到大学路的林荫,从白猫到狸花猫,从茉莉到沈阳二楼窗前的悬铃木,从他的睡颜到两人的合照,我问他:“好看吗?”
他说:“好看。”
有一句话我在心中酝酿了很久,“林树。”
“嗯?”他微微抬起头看我。
“你说的话还算话吗?”我一双手插进了羽绒服兜里,缓缓站直了身子,盯着眼前的桃树,我奶奶说桃树寓意很好,逃开一切灾厄。
“什么话?”他捏着照片一角,或许是我的思维太跳跃,又或许是他现在的大脑已经失去了如以前那般活跃跳脱的能力。
“所有的。”我淡淡答。
他一脸迷茫,微微蹙眉,我们如此僵持了许久,我用眼神威逼他就范,应承下我说的所有话,他自知力不敌我,遂不情愿点了头。
“我们……结婚吧。”就像是在同他说明天早上要吃葱油汤面一样,我攒了几日的冷静都用在了这句话上。
林树原本自然投向我的目光在这一刹那闪躲,我见他双眸之中闪烁着泪光,抿唇迟迟没有回答。
“我后悔了,我不想等你研究生毕业再结婚,费一宁跟丁格很幸福,我很羡慕,我不想一个人,也怕你以后念了研究生遇见别的、比我更好的人,我现在就想跟你结婚,就这几天。”我的手死死抠着衣兜里的缝线,说完之后紧紧咬着牙关,压抑着呼吸的频率,不停吞咽唾沫,生怕哭声从任何一个细微之处偷溜出来,长久以来的坚强伪装就会露出破绽。
林树神情复杂望着我,我见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停驻在我脸上,好似要一点点剥开我的心,就像在病房里我剥开那个砂糖橘,柑橘精油好巧不巧射进他的眼睛里,刺痛了他,爱而不得是痛,爱而不能也是。
我俩双双别过头,不去看对方的脸,这世上怕只剩下风声,时间就像是从指缝匆匆流过的水,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很小,夹在风里。
“那就等我出院吧,出院之后我们一起去民政局,总不能把民政局搬到医院里来,对吧?”林树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袖,而我却在等风扫干我的泪水。
终于鼓足勇气看他,他的笑脸被暖黄灯光打得稍有气色,他在撒谎,我知道他在撒谎,我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不要善意的谎言,只要以诚相待。
如今看来似乎已经在遭到现实痛击之后被打垮在满是尘埃的记忆角落里,我俩都选择了向命运妥协,这种妥协是被迫躺在人生的坑洼里,看着滚滚车轮就要从自己身上碾过。
“好。”我蹲下身,从兜里掏出一只润唇膏,抹在他的嘴唇上,然后低头吻了下去,“茉莉味儿的林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