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刚才,澄湖帮好多人划着船往我们庄子过来,然后,大湖哥和另外一人划着船把他们引往芦苇荡去了,这另一人,不知是不是,是不是……”
“你说,是嘉树!”
孟陈氏震惊,身子晃了下又紧紧抓住孟枇杷胳膊,“有可能,有可能是你弟啊!这可如何是好,这孩子,怎么能一个人跑出去,还带着伤!澄湖帮那帮子人就是水匪,杀人不眨眼的,大湖,大湖也有危险啊,怎么办?怎么办?”
“娘,我只瞧见了大湖哥的背影,没瞧见嘉树,不是他,应该不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他从小爱跟在大湖身后跑……哎哟,三儿啊,你要娘的老命了……”
孟陈氏腿脚发软,后退三步一下坐倒在地,拍大腿呜呜哭起来。
正在此时,扑通一声,一道物什被抛进了小院里。
孟陈氏一愣,同着孟枇杷一齐转头看去,一只拼命蹬腿的灰野兔,相叠着两只咕咕直叫的野鸡,又肥又大,而顺着它们来路,一颗圆溜溜脑袋顶着一头散发从围墙上升起。
圆脑袋视线刚与孟陈氏相触,就咻一下缩了回去。
孟枇杷大吼一声,“孟嘉树,还想跑!”
她往院外就追,身边闪过一阵风,母亲孟陈氏简直爆发出了天人速度,没一会,孟嘉树就被她揪着耳朵拎了进来。
“疼,娘,耳朵疼……”
“疼死才好!就不用娘操心了!”孟陈氏发狠骂道,一路把孟嘉树拎进了堂屋,“说,去哪了?”
“没,没去哪……”
孟嘉树眼神躲闪,往一边撇开,就是不敢与孟陈氏对视。
昏黄的油灯下,他身上衣裳皱巴巴粘嗒嗒,虽不再滴水,明显可见是湿透了,原本绑着两个小髻的头发象水草般纠缠披散,格外狼狈可怜。
“还没去哪,院里那些哪来的……嘉树,你下水了!你的伤……”
孟陈氏的声音陡然一变,惊惶抓住他查看腹部刀伤。
“娘,我没事……”
这回再怎么说没事都不管用了,孟枇杷也上前帮助,一起扒开衣裳,露出了他白白肚皮。
肚皮上平坦光滑,没有一丝疤痕。
孟陈氏使劲摸了几把,再揉揉眼,没有伤处,连一丝小划痕都没有,她震惊望向孟嘉树,却见他心虚别开脸,“这这怎么回事,你的伤呢,那么长一把刀刺出来的伤呢……”
孟枇杷迅速想通了关节,“那天你腹部绑了东西,葫芦,不对不对,葫芦那么大,到底用了什么?那血是鸡血吧!你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是他,肯定是他!怪不得不让我们换药!”
“不是葫芦,是一只皮囊,从村长大伯家借的,还没还他呢,用的鸡血,大羊婶家的那只鸡,后来炖给我吃了。”
孟嘉树嘟囔,说到后来还舔了舔唇,似乎还在回味那锅鸡汤香味。
“原来如此,你们真得……真得骗得我们好苦……”
孟枇杷哭笑不得,想到那么担心,天天好吃好喝照顾着,竟然是一场戏,一场大戏。
孟陈氏还没弄懂,一拍桌子,“说,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今儿晚上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说清楚!”
孟嘉树见二姐好象不怎么生气,以为母亲也是如此,顿起炫耀之心,带着夸赞把事儿前前后后全都说了一遍,然后他尝到了久违的笋烧肉的滋味。
“木春哥说,这样就能吓孟素娥一下,下次她再不敢来了!”
啪。
孟陈氏抽了一竹条,嘴角却僵了一下。
“可没想到木春哥这么厉害,还给我们家拿回了二十亩水田!哼,那是我们家的,是爹辛苦置下的,凭什么要给他家,现在终于拿回来了,木春哥真聪明呀!”
啪。
孟陈氏又抽了一竹条,脸色略微尴尬。
“还有今夜要是木春哥没带我出去,大湖哥可能就死了!幸好木春哥带我出去了!木春哥可厉害了,他肯定能做大将军,我以后就做他手下的小将军,骑白马戴银盔……”
孟陈氏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只觉五脏六腑都别扭起来,欲骂骂不出口,想放下却不得劲,手上狠狠抽了下去,“让你胡闹,让你胡闹,不学好,娘打死你,死了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
“娘,你不讲理,木春哥全是为了我们好,今夜他杀了澄湖帮匪徒,怕他们来报复,还带着大湖哥一起去引开他们,我也想去,他没让,只让我回来,哼,还不是嫌我小,帮不上忙,我可厉害了……”
啪,啪。
孟陈氏气得心口生疼,手下更不容情了。
孟枇杷听着她弟吱哇乱叫,悄悄走出了屋子。
今夜,星光很亮,好象所有的星星全都跑出来聚堆了,照得四周都明晃晃的。
她内心渐渐惶然起来,禁不住去想,在那般光亮的澄湖上,那艘小小乌篷船该往哪里躲藏,而那俩人现在有没有被他们发现围拢了……
她在院中转了好几圈,最后进厨房揣上菜刀,毅然往长寿桥去,果见家里那艘乌篷船不在位置上,此时倒还庆幸,秦婶送了条船给她。
孟枇杷坐进船舱,拿起船桨麻利把船划了出去,就沿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追,才行得一小段,忽听得后头隐约传来喧嚣,象众多野兽在嚎叫,透着疯狂,听得心惊肉跳。她忙转向,把小舟划进沿湖的一个凹弯处,停在柳树荫里。
船桨划开的涟漪慢慢平复,孟枇杷握紧菜刀柄探出头去,只一眼就瞧见了澄湖上远远过来七八条船,船上数十人在狂笑着呼号怪叫,而在他们身后的东岩山上,有火光亮起。
澄湖帮人在东岩山放火了?
那方向,是水月庵啊!
水月庵中的明慈大师、净尘小师父,还有孟雨和孩子们……
孟枇杷心急如焚,听着那帮恶徒炫耀叫嚣着行过,领头那艘船上,一个壮如黑塔的男人笑得尤其大声。
“要不是这帮娘们反抗得厉害,养着她们每日耍耍岂不快活!那身段,滑得很!”
“都怪瘦猴先动的手!老尼姑脸上那么大一个疤,也下得去口!”
“再不动手,我都要被她掐死了!啐,死娘们,那么大劲,喉咙都要被她掐断了!”
“谁让你瘦得象只猴,一点用都没有……”
孟枇杷牙关紧咬忍住挥出菜刀的冲动,待他们驶过,抓起船桨使劲往庄上划去,等上岸就大喊起来,“水月庵走水了,快去救人啊!”
船划到东岩山脚,再登上去,水月庵已被大火包围,前殿、后殿、厢房、禅室全被火焰笼罩了,汹汹大火腾起十米多高,把整个天空都映红了。
孟枇杷又惊又惧,狂奔着呼喊起来,“明慈大师、净尘小师父、孟雨,你们在哪?”
轰隆一声巨响,大殿房梁被大火烧断,犹如火山喷发,带火焰的木料垮塌飞溅,砖块瓦片倾滑、整个屋宇坍塌下来,火龙翻滚腾起巨大烟尘。
“枇杷,快退开!”
孟水根飞扑上前,快速把她扯到了远处。
“大伯,人都没了人都没了!”孟枇杷大哭起来。
“作孽啊,这帮畜生!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孟水根哆嗦着嘴唇,强形控制着才没有跌倒下去,“这火已经救不得了,快,大家伙快把周围割出离火带来,别让大火把整个东岩山都点着了!”
没时间哭泣,村民们一齐动手,拿着锄头镰刀等物,砍倒树木,清出隔离带。
一夜混乱,东方泛白。
大火终于被熄灭,整座水月庵已成废墟,一缕缕夹着呛人火气的尘烟还在升腾。
村民们虚脱倒地,望着眼前一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孟枇杷满脸黑灰地蹲在一具焦尸前,颤抖着手想抚上去却又不敢,她认不出来,这是谁,也许是明慈大师,又或者是明知大师,还可能是被她送来的孟雨……
“枇,枇杷……”
胆怯声在身后弱弱响起,她浑身一震,一点一点转头,随后就看到了衣衫破烂脸孔被树枝划出横七纵八血痕的孟雨,还有颤抖着挤在一起的孩子们。
孟雨、孟雨的四个孩子,还有七个穿着缁衣的小尼姑,从三岁到五六岁不等。
“你你们还活着!”
孟枇杷立起,一把抱住她们,一颗心就象浸在了醋酸里,又酸又涩。
孩子们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们全都奔了过来,“还有人吗,还有活着的吗?”
孟雨惊魂未定,浑身都在抖,“净言小师父她们跟我姑娘玩得好,这些天都陪我们住在了小竹屋里,那些人冲进来……我听得声音过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带着孩子们跑了,往树林子里拼命跑,我救不了她们……那些人都不是人不是人……”
“净尘小师父呢……也许还没有死,还在等我们救她,我们再挖一挖,挖一挖……”
孟枇杷觉得一颗心被绞得疼,冲到废墟处使劲挖掘。
“澄湖帮的就是一帮畜生,该杀!好好的水月庵,那么多条人命啊……大家伙再帮着找找吧,也许,也许还有活着的……”
孟水根说不下去了,狠狠抹了把泪,也冲到废墟处搬开碎砖瓦砾。
咚。
一声锣响。
众人全都被吓了一跳,转身看过去,只见山路上行来一个队伍,十几个青衣衙役簇拥着一顶小轿慢悠悠来到了废墟跟前。
“县令大人驾到!跪!”
一紫膛方脸壮汉上前一步,大声喝道。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反应过来,在紫膛方脸壮汉露出怒容前,齐齐跑了过来,跪下喊道:“县令大人,有冤哪!水月庵上上下下二十多口被人害了呀,求县令大人作主!”
众人哄然喊冤,声势震天,只见那抬小轿似乎微微颤了一下,过得一盏茶时间,轿帘才是一动。
紫膛方脸壮汉一个箭步揭起轿帘,一个精瘦精瘦,着绿色官服,瞧着四十许的山羊胡中年人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块雪白帕子,搭到唇鼻上,使得说话声闷闷的象沉在水中,“刘大,问一下,此地发生何事?这般喧哗!”
众人一窒。
“县令大人问,此地发生何事,房屋为何被烧毁了?还有你们,是何人,为何聚集在此?”那个紫膛方脸叫刘大的衙役忙厉声问道。
此时山羊胡县令才有暇打量四周,猛一瞧见废墟也是怔了一下,脸上就露出一丝不适的神情来,那块雪白帕子捂得更紧了些。
众人互视一眼,孟水根忙道:“回县令大人,小民等是东岩山旁孟家庄的人,昨儿夜里瞧见东岩山走水,就赶过来救人,没想到水月庵上上下下二十多口全被澄湖帮祸害了呀,澄湖帮那帮天杀的,杀了人还不够,还放火烧了水月庵!求大人抓住作恶匪徒为水月庵作主啊!”
“为水月庵作主啊!”众人跟着磕头喊冤。
“慢!”
官德茂双眼一凝,施然问道:“你们说是澄湖帮匪徒干的,你们见着他们行凶了?锦县一向太平,哪里来的澄湖帮匪徒,不要信口雌黄!”
“啐,大人说了,不许信口雌黄!”
刘大一声喝,众衙役也跟着喝起威武,声音煌大,威风八面。
众人禁不住一个瑟缩,孟枇杷膝行一步,提声道:“大人,小民昨夜见着澄湖帮匪徒共七八条船数十人,从东岩山脚离开,嘴里还说着有关水月庵……的下流话语……定是他们行凶!求大人为民作主!捉凶惩戒!”
官德茂听得女子声音,面露不喜,可定睛一瞧,不由得一震。
面前女子约摸双十年华,皮肤白晳莹润如玉,眉目婉约赛似江南三月烟雨,最妙的鼻峰笔挺英气勃发,妩媚中另有一股飒爽之气。
此时双目灼灼望来,心头怒火实为她再添三分艳丽,真如枝上桃花夭夭,如火如荼,美丽不可方物。
他激动得浑身一紧,清咳一声掩饰,“这位小娘子也是孟家庄人氏?”
“是。”
“你昨夜怎会遇见那些人,又因何判断他们是……澄湖帮匪徒?”
“他们拿着斧头长刀……”
“拿着斧头长刀的就是澄湖帮匪徒吗!”
官德茂朝她一瞪眼,一旁刘大立马上前,配合着大声斥责,“锦县民风淳朴,哪里来的什么澄湖帮匪徒,近来倒是有外地流窜过来的贼人,杀人越货无恶不做,想来这水月庵也是被外来贼匪祸害了吧!”
官德茂点头赞许,又一挥手让刘大退下,“这位孟家庄小娘子,我来问你,近日可有外乡人来你们庄上?”
“啊?”
孟枇杷一愣,内心顿时凛然,“县令大人,庄上没有外乡人,我能肯定,昨夜定是澄湖帮匪徒行凶,因为他们谈话间还颇为自得,自诩澄湖帮如何如何!”
官德茂眼睛一竖,却不与她纠缠,朝后头众人望去,又提声问,“你们可知,庄上可有外乡人过来?”
众人互视,孟水根已是朝后扫过一眼,磕头回话,“回大人,孟家庄上没有外乡人过来。”
众人也跟着应,“没有外乡人过来!”
此时不知怎的,那帮孩子又哇哇哭了起来。
哭声嘈杂,直灌耳道。
官德茂眉头紧皱,颇为不耐得朝那边瞪去,等瞧清是帮女娃子,那厌恶感几乎爬到了脑门上,“哪里来这些女童?”
孟水根忙道,“大人,这是水月庵偏屋里幸运躲过一劫的女童们,正要问大人,如何安置这些女娃娃,现在也没尼姑可以带着她们了,她们都是被人遗弃在这庵堂里的可怜人。”
官德茂如同吞了只苍蝇。
“去去去,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刘大察言观色,忙驱赶道。
官德茂目光落在孟枇杷身上,眼珠儿一转,抬手一摆,“嗳,这些女娃能从外乡贼匪手中逃得一命,那也是有福之人,这样吧,县里也没人手安顿照顾她们,就由我拿出三两银子,先寄住在你们孟家庄上,就由,由这位小娘子暂时看护她们可好?”
“大人这……”
孟水根苦了脸,倒不是说孟家庄不愿意接纳这些女娃,这事……这事实在透着几分滑稽。
官德茂不待他多说,接过刘大拿出的三两银子,拿着就要去拉孟枇杷手,好象要放到她手心里。
孟枇杷下意识一闪。
孟水根忙挤过去,伸手接了,“听大人的,大人真是菩萨心肠,这些女娃娃有大人照拂那就有福啦。”
脸上略有一丝遗憾的官德茂直起腰,再看了眼废墟,也不上前,只道:“刘大,你找两差役,同着孟家庄人一起把遗骸就地掩埋吧,此地运到义庄再找地又废一番手脚,想来庵里尼姑也都没什么在世牵挂,寻个向阳山坡吧!”
“是。”
刘大应了,指了两个瘦小差役,然后一行人又回转下山去了。
孟家庄人简直都呆了。
孟枇杷起身,扑了扑膝盖上的灰尘,有心要骂一句,又怕那两差役绕舌,最后走到废墟前,埋头寻起尸骸来。
当官不为民做主,还不如回家锄地去!
孟水根肚里恨恨骂了句,又指挥大伙忙碌起来。
唉,水月庵都是苦命人,还是自个儿多帮忙,多积福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