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儿一奔上船,就跑到船尾抓住橹,卖力摇了起来。矮个失了先手,眼儿一转,抓起根船桨在船沿坐下,开始用力划,这一划不要紧,倒使得摇橹船转圈儿开始打转起来。
“混帐,你乱划什么呢。”陈付明一巴掌过去。
“大哥,我就想划快一点嘛。”矮个好委屈。
“再拿个船桨,你们俩一左一右,我来摇橹。”陈付明决定道。
三人一起使力,摇橹船如箭般飞了出去。
陈付明心头大定,紧盯着前头小舟,心中已在思忖,抓了这个小娘子,送到大老爷那该得什么好处,也许可以做个户房主事,再往上弄个主薄当当也不是不可能。
要是攀上了大老爷……
想到此,他的热血上涌,全身仿佛被注入了无穷力量,顿觉目力加强,望出去都能看到孟枇杷那张脸上的惊惶。他朝掌心吐了口唾沫,双手搓了搓,然后双脚立定,抠住船板,从腰背使劲,力道顺延传递到胳膊、手腕和十根指头上,船橹变得极为轻巧,一橹划过水浪,摇橹船似乎无法承受他的力量,猛得往前一窜,破开水面,跳跃了出去。
孟枇杷是没料到陈付明会抢了条船追过来,几年未见此人已让她感觉相当陌生,那阴沉凶狠的模样就象条饿狼似的,可她不后悔市集上的出面,父亲这一辈子,都在帮渔民抗争这些苛捐杂税,不能让他污了父亲名声。
码头上呼声起,似乎瞧见了追逐这一幕,穷苦渔民诅咒着吸血衙差,担忧着她的遭遇。
孟枇杷有一点点心慌,她已能看到陈付明那张脸上的兴奋之意,还有坐在船沿那两个皂隶的讥笑和势在必得。
他们要干什么?
打她一顿!还是把她抓进监牢里去!
孟枇杷把浆划得飞快,可两艘船还是慢慢在接近。她环顾四周,手上微微拨动,调转方向往侧前方的中浮岛驶去。
“大哥,她要进芦苇荡。”
“快,截住她,进了芦苇荡就不好找人了。”
高矮个更加了把劲,船桨一起一落间扯得脖颈上青筋暴出,瞳孔泛红,更象两只疯狗了。
孟枇杷不时往后看一眼,后头那艘摇橹船仿佛被施了法术般飞快,几乎要追上了,她咽了口口水,喉咙干得象着火。今日寅时起到现在午时,她还粒米未进,饥饿感浮上来,抓住整个腹腔,空洞洞从前胸传递到了后背,使得她不得不弯腰缩紧身子。
终于,她的乌篷船摇进了芦苇荡。
此时的芦苇已长得人高,苇叶如剑,片片怒张着,众多苇杆密麻麻挨挤,一丛丛,一丛丛,蜿蜒连绵,宛如一个绿帐迷宫。
“快,再快。”
陈付明大吼,哗啦一声,系橹头的绳子竟被他扯断了,他一个趔趄,险些摔进湖水中去,他扔下船橹,跑过去抢下矮个手上的船桨,自己划了起来。
“大哥,她的乌篷船就在那儿,咦,她人呢?”
矮个的话音刚落,摇橹船猛得一震,船体似乎被什么拦住,哗啦一声,船头两侧的苇杆全都倒伏下来,苇叶甩到脸上,真如无数把利剑劈砍过来一般。
三人齐齐往后仰倒。
陈付明腰腹使劲,一个弹跳站稳,再一看,船上其他两人早已落进水中。
船体震动带来的大涟漪,接续上左右两个小涟漪,最终汇到一起,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矮个猝不及防,被打落水中,心头正有些发慌,突然有一条绳索从背后绕过来,勒住脖颈把他往水中拖去。
他使劲挣扎,那人却象贴在他身后一般,随他怎么转,永远在他后面,让他打不着,甩不开。水流涌动,河底漆黑,水草飘曳缠住他的脚,他一张嘴,咕咚咚冒出一连串泡泡。
高个展着手脚游动了几下,正要往水面窜去,突得右脚缠上了什么东西,许是踩到了水草,他镇定心神,想用左脚勾去,却没想到左脚刚踢了一下,那水草也缠了上来。他吓得亡魂皆冒,拼命往上游去,双脚却被越缠越紧。
陈付明趴在船头打探,有一根绳索系住左右芦苇丛拦住了船体,无疑,这是孟枇杷干的。他愤然扯断绳索狠狠丢开,起身后才发觉那两人到此时还未出水。
他恍然想起,她的水性有多好。
那一年,大师兄曾说,枇杷不该叫枇杷,她就是澄湖里的一尾银鱼。
只要入了水下,谁都别想抓住她。
陈付明跳入水中,待他拎着高矮个窜出水面,翻到船上,却发觉船尾的船橹不见了,再一瞧,两支船桨也没有了,他抬头前望,孟枇杷正湿漉漉坐在乌篷船船尾,朝他展颜一笑,拉起船桨开始摇了起来。
陈付明大怒,一个纵身跳入水中,朝着乌篷船游去。
孟枇杷大惊,忙使劲摇桨,朝芦苇荡中行去。
要是被他抓着了,她可打不过他。
乌篷船行在前,似慢实快,陈付明游在后,水花飞溅,一会好象快要够着了,一会又落下一段……
陈付明游得气喘吁吁,累成了一条狗,最终扶在芦苇杆上,瘫着身体眼睁睁看那艘小乌篷船灵巧转入苇荡,不见了踪影。
他鼻中喷出怒火,简直要把头发点燃了。
孟枇杷察看着身后没有动静,往后一下倒在船头,只觉手脚无力,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
他到底憋什么坏,不可能就为赌一口气羞辱她一顿吧。
不行,得查清楚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孟枇杷决定悄悄回去打个回马枪,她坐起身来,再次抓起船桨划起来,动作轻巧柔和,务必不发出一丝水声。
乌篷船沿着原路退回,离得稍近些,她停下船滑进水中,往前游了过去。
待靠近,透过芦苇帐子已能清晰看到那艘摇橹船,还有坐在船头的三人,她又小心翼翼游近了些,抓住苇杆认真听了起来。
水流拍在苇杆上的汩汩声,风吹拂苇叶发出的哗哗声,再接着就是陈付明的怒骂声。
“你们俩个……就是两个大饭桶,只会……要不是我跳下去……两条水鬼……娘的,现在橹也没有桨也没有,还怎么回去!”
孟枇杷就见陈付明气得抬起脚,一脚一个把他们都踢下了水。
水花四溅,高矮个屁都不敢放,两人四只手抓在船板上,苦着脸讨饶。
“大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不是三只指头捏田螺……”
“……玉碎……瓦全……要是她伤了大老爷……”
陈付明一瞪眼,又把两人踢进了水中,似是怒极,“她敢!伤了知县大老爷,要她全家人的命!”
这一声吼得极响,孟枇杷听得清清楚楚。
她怎会伤了知县大老爷……
略一思索,她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是要把她送给知县大老爷啊。
这一刻,她的拳头攥了起来,牙齿咬得死紧,真想冲过去把这三个混账王八蛋拖进水中,用水草捆住他们的手,再捆住他们的脚,让他们喝够澄湖里的水。
正怒火腾腾,突然,有个凉凉的苇杆碰在她脖颈上,她不在意地动了下肩膀拂开。
摇橹船边,高矮个猥琐地笑了起来,坐在船头上的陈付明也跟着大笑起来。
那笑声就是对她的嘲笑,那般猖狂,那般可恶,孟枇杷实在忍不下去,眼儿一转,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潜入水下给他们点苦头吃吃。
忽地,那凉凉苇杆又碰到了她的脖颈,一蹭一蹭,痒得她火起,她猛一转身,手往前一挥,只想把这根碍事的苇杆远远扔出去。
啪。
她的胳膊好象打在了别人的胳膊上,皮肤相击的声响不大,却脆。
孟枇杷这一转头,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她迅速用手捂住嘴巴,把那一声惊叫压了回去。
心跳声快得简直要冲开澄湖。
在她身旁的苇丛中浮着半张惨白面孔,而她以为的凉凉苇杆却是这人的手,随着水流一涌一涌打到她的脖颈上。
呯呯呯,心跳声如擂鼓,紧压住的喉咙搅成了一团,气息从鼻中喷了出来。
她整个人僵滞了,仿佛凝成了更加惨白的石像。
不知过得多久,或许只是一个弹指,又或许只是一场笑声间隙,再或许只是一阵风刮过微凉。
孟枇杷清醒过来,她颤颤伸出手指,递到那人鼻下,好一会才感受到了那么一丝温热呼吸。
她缩回手,轻轻拍抚胸口。
人还活着。
他被卡在芦苇丛中,微侧着身体,只露了半个脑袋和一只胳膊在水面上,水波就在他的唇上涌动,一波一波,似乎下一波就会把他淹死。
更惨的,他那露在水面上的肩头还插着支箭杆,有丝丝淡红还在逸出。
“陈付明,你怎会在这儿,难道听着消息跑我们前头抢功来了。”
“哈哈,出来随便转转,刘堂主你们这是?”
“昨儿不是跟澄庆帮干了一仗吗,这一仗打得可太过瘾了!光我一人就干死了上百个澄庆帮的鳖孙王八蛋!哈哈哈,可惜还是被他们逃掉了一些,这不大仗子带我们出来搜寻,务必抓住每一条漏网之鱼!哈哈哈!”
大笑声清晰传来,孟枇杷透过苇帐瞧见了许多摇橹船正散开着,往中浮岛这片芦苇荡驶来,摆出一付拉网搜寻架势。糟糕,眼前之人肯定就是澄庆帮的,要被他们发现,绝无活着的可能。想到此,她伸手往前一托他脑袋,从苇杆中拉了出来,转身就游。
托着一人沉重许多,速度自然降了下来,孟枇杷心急如焚。
虽她父亲早不是澄庆帮的大仗子,可现在大仗子是她大师兄,澄庆帮仍是穷苦人的水帮。
这人该救,并且一定要救活。
她一条胳膊夹在他颈下,揸开五指托着他后脑,双腿如蛙般,一伸一缩,飞快往她的乌篷船游去,只要上了船……不行不行,上了船目标更加明显。
不能上船,得躲起来,但留个空船在那儿……
就象黑夜中的一盏油灯……
身后喧哗声逼近,芦苇荡四处响起苇叶的哗哗声,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包围此处。
孟枇杷转了个身,靠近苇丛把他再次塞了进去,然后飞速游到她的乌篷船处,抓住一侧船板一个使劲窜起再落下。乌篷船倾斜进水。
她拉紧船板,整个身体沉进水中。
随着她的入水,乌篷船慢慢滑进了澄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