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秦学义从西厢他房中卷了被褥,一溜儿跑进东面无类斋正屋,拉出堆在墙角的桌子,两三张并到一起,扫尘除灰。
“你在做什么?”
秦吴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娘,家里来了个男人,住得离嫂子这般近,我不放心。”他看看左侧小书房,又看看右侧那个小隔间,满脸担忧道,“我打个铺,今儿就睡这,给嫂子看个门。”
一只手狠狠揪上他耳朵,再拧一圈,“谁要你守门,那人伤得那般重,难道还能干什么。给我回去,睡不好明儿还怎么上学堂。”
“娘,娘,你松手,我耳朵要被你拧下来了。”
在哎哟声中,秦学义灰溜溜被秦吴氏揪了回去,路上遇到提着热水桶过来的孟枇杷,忙大声喊,“嫂子,你夜间睡觉……”
他的嘴巴被秦吴氏一把捂住,后面的话语也被捂了回去。
秦吴氏的脸板成一面墙,勉强扯了点笑意出来,“枇杷,忙一天了早些歇了吧。”
“娘,你也早些歇。”
孟枇杷没搞懂小叔又被婆母训了什么,不过婆母天天唠叨,也就那些话,故她完全没放心上,高高兴兴提了热水回屋洗漱。
一盏油灯暖黄,孟枇杷盘腿坐在小床上,弯腰伸手从床板下掏出一个灰色小布包,拉开系绳倾倒,两块碎银连同一串铜钱哗啦落到被褥上。
一块大些的碎银是一两,稍小些的是三钱,那串铜钱二百文,她已数过许多回,这就是她的全部身家。
本来还赚到三两,一下又花了,想到此,她忙从枕下摸出那块白玉牌,这可值五十两银子。
玉牌搁在手上,对着灯光细看,玉色润洁,毫无瑕疵,福字饱满圆润,手感上佳,这样一块玉牌真是越看越惊艳,孟枇杷的心头,如油灯般轻轻跳动起来,他倒底什么来头,这块玉牌真是他捡来的吗,澄湖帮大肆搜捕,是在搜捕他吗。
他真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把玉牌塞回枕下,收拾好银钱吹灭油灯睡下去,五十两银子她想赚,但因此有祸事牵连到家人身上,她是不干的,万事以家人为先。
现在只求他养好身体,早日离去才是。
孟枇杷睡得并不安稳,到得半夜竟是噩梦连连。
那个老东西不知变通,临死前竟还想把我逐出帮,呸,老子早就不想在澄庆帮干了。
狰狞面容在眼前晃动,一把闪着寒光的利斧朝她劈下来,鲜血四溅。
她猛然坐起,双手抚上脖颈,摸到温热皮肤上湿漉漉的,她摸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她活着,并没有被陈付明一斧头砍死。
陈付明,这个澄庆帮的叛徒。
孟枇杷的双手握紧,一股悲愤从胸膛中崩发出来。
她以为她躲在家里,外头的事就与她不相关了,可午夜梦回,该做的事逃不掉。
陈付明,自你举起斧头砍向澄庆帮穷苦子弟那一刻,你就不再是澄庆帮的人,你是澄庆帮的敌人,你该死!
她,孟枇杷,得替父亲清理门户。
绝不能让陈付明作下的恶,玷污了父亲名声。
孟枇杷只觉口中干得厉害,掀被下床,摸索着水壶倒了杯水,刚凑到唇边,忽听到噗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她一惊放下杯子,就听得屋子那一头响起痛苦吟声。
是那个木春的声音,出了何事?
她忙抓起火折子点燃油灯,披衣开门,持着灯盏前去查看,屋门推开,就见他滚落地上,嘴里咬着被褥,浑身抽搐。
她忙上前,持灯一照,吓得后退两步,但见他满脸红斑、眼球充血、嘴唇及咽喉处一片肿胀,双手更是挠着喉咙,似乎呼吸不过来的样子。
这模样,好象中毒了。
怎会中毒!
此时顾不得多思,她放下灯盏,冲过去背起他,谁知他死死咬住被角不松口,一整条被子都从床上拉了下来,孟枇杷无法,起身拿过剪刀,一剪刀下去绞下被角,背起他就往外跑。
他意识不清,伏在她肩头,双手倒没再挠喉咙,往前抓在她胳膊上,那手劲大得,疼得她浑身一哆嗦。
月儿已隐,东方微亮。
睡不着早起溜达的长庚爷、想着从别人菜地顺两颗菜的阿珍婶、帮人浆洗衣裳一早就得往河边去的九红婶,一起瞧见了背着魏尚文往丹凤婆婆处飞奔的孟枇杷。
如风般卷过,透红的脸颊、散乱的乌发。
孟枇杷冲到丹凤婆婆处,嘭嘭拍门,“丹凤婆婆,快救人啊。”
敲了许久,丹凤婆婆才瘸着腿,慢吞吞打开屋门。
孟枇杷冲进屋子时,隐隐听得身后有私语声。
“婆婆,我看他象是中毒了!怎会中毒,夜里有人过来施毒,这不可能啊,我瞧了眼门窗都完好的,谁会来施毒,白天,白天也没有人呀,婆婆,他这模样,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急得满头大汗,语无伦次。
丹凤婆婆却笃悠悠望她一眼,“谁呀?”
“啊?”
“枇杷,我说这人谁呀?是你什么人?”
孟枇杷怔住。
“你如此着急,这人是你娘家兄弟?”婆婆俯身,查看躺到小床上的魏尚文。
“我从澄湖里捞起来的,前儿让学义来你这拿退热药就是给他用。他伤的很重,箭伤刀伤,婆婆你看看,会不会是那伤口里有毒?”
“一个陌生人!”丹凤婆婆直起腰来,望住她沉声问,“枇杷,你要为一个陌生人毁了你名节,甚至丢了你这条性命?”
孟枇杷张开的嘴巴一下顿住,空气中似乎多了些东西而变得凝滞起来。
“要是不救,待他去了好好安葬即是,你什么事都不会有;要是救活他……你这着急忙慌过来,怕是整个秦浦的人都知道了,你,孟枇杷,大清早衣衫不整背着个男人在村里狂跑,往后的事……不用我再说了吧。”
丹凤婆婆挪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就见院外人头攒动,私语声已成嗡嗡议论。
孟枇杷一点一点扭过脖颈,目光艰难移过去,就见推开的那一块窗框中,三四、五六、七八个脑袋窜上窜下,犹如过年放炮般兴奋。
她嫁入秦浦就克死了夫君,是个不详之人,是晦气扫把星,现在,救回的这人又要被她克死了吗!
“我要救活他!”
她的声音干干地说道。
“好,那我们就救活他!”丹凤婆婆一把合上窗子,同时合上了那些窥探的眼睛。
她拎出医治箱,打开银针包。一排排银针在昏暗屋内闪着一缕浅淡银色,待一盏盏油灯点起,瞬时光芒大放。
孟枇杷被刺得合了合眼。
丹凤婆婆的这两问,似乎挑破了某个禁忌,他的命运与她的命运在这一刻被绑到了一起。
他死,她活。
他活,她死。
苍老手指捻动银针,一根根扎下。
烛火跳动间,孟枇杷立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丹凤婆婆的声音遥遥传来,“你看他咬着被角,那是怕咬断舌头,他呀,也想活呢!”
孟枇杷的眼珠子仿佛僵冻般,咔咔转了一圈,眸光渐渐聚拢,他躺在那儿,脸面红肿一片,似乎要渗出血,而肿胀隆起的喉咙上,指甲抓挠出来的血痕不停往外渗血,他的喘息声沉重地要震塌房屋,可随着银针刺下,那因肿胀而挤成缝隙的眼眸打开了,里头亮起一缕光,仿若晨曦。
他倔曲僵硬的手掌慢慢伸展,朝她动了下手指。
她不由走上前。
他侧头,艰难吐掉嘴里的被角,唇边还带着血,似乎朝她笑了下,嘴唇微动,欲说话却引动更加急促喘息。
她忙向前,俯身侧耳,努力辨认。
在仿佛要撕裂胸腔的急喘中,她听见了模糊三字,“唔没事”
这还叫没事,孟枇杷猛然抬头,扬起手真想给他一巴掌,却撞进他眸中的一点笑意,那笑带着些痞赖,清澈澈又如冬日湖面。
她僵住,扬起的手不忍再下去,就跟惶急急的心跳一般,一个停顿,然后轻轻落了下来。
孟枇杷梳拢发髻,穿好丹凤婆婆找出的一件青衣,撸平衣角,推开屋门,神色平静走了出去。村人立马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嗡然如蝇。
“学礼媳妇,那男人是谁?”
“大清早的,从你屋子出来的呀?”
“哎哟哟,这小寡妇家的,哪能守得住呀,真是败坏我们秦氏家族名声哟!”
孟枇杷立住脚,环视一圈大大方方道,“那人是我从澄湖救回来的,受了重伤,性命垂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完,她抬步再走,目视前方,不惧不恐,脚步踏实,衣角带风。
众人一静,面面相觑。
“学礼媳妇,你再多说两句呀,这人你认识吗?”
“对啊对啊,这不认识的人谁敢救回来呀,你们说对不对,说不好早就勾搭上了,什么性命垂危,只是找个借口罢了。”
哗然再起,无聊日子仿佛被撒进一把糖,又加一勺盐,再用油拌过,风言风语顷刻传遍整个秦浦,又往相邻的上吴村、淞镇等地飞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