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抓起桌上戒尺,“把手伸出来。”
“娘……”孟枇杷忙阻止。
老妇人看都未看她一眼,戒尺扬起,朝着秦学义摊开的左手狠狠打下,“你以为考中童生就了不得了,竟敢逃学两日,今儿要不是夫子上门,娘还被蒙在鼓里。你哥走了,这个家就靠你来撑着,娘这一日日活着,还不是为了看你能金榜题名,撑起这个家,再不会被外人嘲笑、唾弃。”
戒尺击在掌心,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这每一道脆响,仿佛都击打在了孟枇杷心上,她腿脚一动,就要上前恳请,身旁的他已抢先一步开口,虚弱道:“木春见过老夫人。”
戒尺终于停下,老妇人的目光移了过来,上下打量一番,随即上前两步,抬手做出送客手势,“真是对不住,我家小门小户,不欲沾染外头争斗纠纷,还请这位小郎另寻合适他处休养吧。”
“娘,现在外头查得紧,让他出去就是送了他的命!”孟枇杷急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让他住两日养好伤再走也无妨嘛,嫂子,没人瞧见你带他过来吧。”秦学义帮着劝说。
孟枇杷忙点头,“无人,无人瞧见。”
“你给我闭嘴。”老妇人回身一戒尺敲到他背上,脸孔板得就象城墙一般,坚不可摧。
老妇人的花白头发在脑后拢成一个圆髻,只简单插着一根银扁方,再无其他饰物,可每根发丝都梳得整整齐齐,似乎用尺子量过,一身灰色布衣也是板板正正,没有一丝褶皱。
眉梢眼角布着密密皱纹,挡不住的衰老之态,特别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深刻,更显强硬姿态,不容人情,令人望而生畏。
这样的老妇人是听不进人言的,在这户小小宅院中她就是太后,魏尚文一下子忆起了他的母后,近些年愈加固执,一念起容不得人反驳,终要达成心意。
想到母后,瞬间委屈得心头一酸,眼角不由有些红了,他微微低头,以退为进,双手抱拳,颤微微行一礼,“木春不欲老夫人为难,这就走。”
“唉,你不能走啊,这时候你往哪里去!”
孟枇杷拉住他。
他看她一眼,看到了她眼中的真切焦急,心下温暖,嘴上却道:“木春再去外头求求别的好心人家,许,许是有人愿意相助一把,要是无人相助,倒卧在哪个墙角檐下,那也是木春的命。”
他推开她手,转身就走,可才走出两步,身体一歪,然后整个人重重摔倒下去。
“他还在发热,快救人。”孟枇杷喊了起来。
秦学义早已蹦了过来,扶上他胳膊。
魏尚文眸子眨动几下,轻轻合上,嘴角扯出了一丝丝笑意。
这般顽固老夫人,说啥都不管用,只需要撒娇耍无赖即可,不见他母后往往被他闹得头疼,什么无理要求都能答应。
“嫂子,把他扶哪?”
“扶到学斋西侧那间书房吧。”
“要不,让他跟我住。”
“你夜间还要温书,还是别让他血气冲着了,书房空着,让他暂住几晚吧。”
秦吴氏气得手抖,无奈小儿单纯热心,就这样帮着大儿媳把人抬往学斋去了,“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
秦宅分为两块,西侧三间正屋,加东西厢,东侧本是一块菜地,后秦学礼办私塾,就在此建了三间大屋。
孟枇杷同着秦学义把魏尚文抬进三间大屋的西侧书房,又从柜中取出干净被褥铺上,才把他放到床上。
“学义,你和娘吃晚饭了吗?”
“没,今儿先生下学后来家了,娘气的专等我回来教训了一通。”秦学义一脸控诉,“嫂子你离家三日,也不派人到家报个信,我以为你出事就出去找你去了。”
听闻此言,孟枇杷满是愧疚,望一眼躺在床上的人,讷讷道:“嫂子去大姐家了,这不是澄湖帮封路吗,也没找着机会让人回来递个信。”
“原来去大姐姐家了啊,害我担心好久,还拉着嘉树一道找你了。”
“嘉树也知道啦,那我娘她……”
秦学义笑起来,“嘉树说伯母在家骂你好久呢,还说要跟我娘赔罪。”
“要死了要死了,我娘肯定要打我。今儿也来不及去跟他说了,明日再说吧。”孟枇杷拍了拍脑袋,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想了想又加上一两,“学义,你帮嫂子跑一趟,去丹凤婆婆那儿给他抓付退热药吧,我现在就去做晚饭。”
“行。”
秦学义爽快应下,目光在银角子上顿了顿,“嫂子,你又帮人做席面了?”
说到这,孟枇杷就高兴了,“那天卖鱼碰巧给人做了桌席面,赚了三两银钱呢。学义,你要买文房四宝吗?嫂子给你钱。”
“不用不用,现在都有呢,嫂子你自己留着。”
“别跟嫂子客气,没有了就跟嫂子说,嫂子有钱。”
秦学义笑着跑出去抓药了,魏尚文在床上微微挪动一下,换了个舒服姿势,“你这个小叔子倒是待你挺好,而你这婆母好象有些不待见你啊……”
“别胡说,婆母只是嘴硬心软,待我也好呢。再说我们这宅子里,孤儿寡母的,小心些正常。”她上前,帮他掖了下被角,“你先歇一会,等我做了晚饭来你吃。”
他轻点了点头,看着她出去,疲累地闭上眼。
他还能在这睡着,而安平他们,怕是连尸首都被鱼啃光了吧。
他紧闭的眼角滑出一滴泪,又被他抬手飞快抹去了。
孟枇杷穿过窄门,走近东厨,不出所料看见婆母正候在厨房门口,她不敢迟疑,快步走了上去,掏出剩下的一两银钱递出去,“娘,这三日我去大姐家了,那日卖鱼,还帮人做了几个菜,赚到一两银钱,您收着吧。”
秦吴氏瞪她一眼,目光落到银钱上。
她再近一步,把银钱往前递了递。
她伸手接过,脸色稍好些,“以后不要谁都往家里带,要是惹来祸事别怪我休了你。”
“娘,儿媳记下了,这人也是无意碰到,总不能见死不救,等他养好伤就走了,不会惹来祸事的。”
“既已带进来了,他的事你自己操弄,别捎带上学义,他还要念书呢,哪有工夫做那些杂事,刚刚你又让他干啥去了?”
孟枇杷脑袋低下来,“娘,我让他去丹凤婆婆那儿拿付退热药,丹凤婆婆喜欢他,他去好说话一些。”
她一巴掌拍到她肩上,“我儿可是要考功名的,那些学医啥的以后还是离远些,都是下九流的小道,不该让学义碰。”
她没敢躲,吃了一巴掌,乖乖应下。
“还不快去做晚饭,还有西厢那些蚕别忘了喂,都不知饿成啥样了。”
秦吴氏见她知趣,愤愤骂了两句,回屋纺线去了。
孟枇杷松了口气,心下庆幸上次赚到的三两银钱都派上用场,又发愁下一波钱该如何赚,一边手脚麻利,已开始淘米洗菜,生火熬起粥来。
第一缕朝霞尚未升起,四周仍是一片昏冥,秦氏小宅的前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秦吴氏收拾齐整,灰布包头,围裙袖套一水齐备,走出门来,跟着她身后的正是孟枇杷,同样灰布包头,穿围裙戴袖套,背上还背着一只竹背篓。
两人并不交谈,脚步飞快,绕着村落往后山行去,不多时就到了秦氏祭产、遍布整个南山头的大桑园。
此时桑园大门尚未打开,秦吴氏上前重重拍了几下门板。
“来了来了,催命的,天都未亮呢。”
开门的却是管理大桑园的族长四弟妹,也是秦吴氏。她与孟枇杷婆母出于同一个村,都是隔壁上吴村的,两人幼年相识,嫁进秦氏后,因着一个嫁入嫡支,一个嫁入旁支,近两年越发互看不顺眼了。
孟枇杷没想到开门的是她,瞥一眼婆母凝重表情,瞬间提起防备。
“子方家的,是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日日这么早急火火地前来撸桑叶,照你这撸法,再大的桑园子也遭不住啊,真是撸别人家的桑园不心疼!”
孟枇杷婆母并不看她,抬步就往里进。
大吴氏早听得她来采桑,哪里还坐得住,这不一大早就候在此地,有心拦下,“今日不能进了,桑园子采摘得太狠,得养一养了。”
她迈出一脚,就如一只坐地虎般,拦在了孟枇杷婆母面前。
“你先进去。”
孟枇杷婆母淡淡道。
“娘……”
“进去摘。”
孟枇杷心怀担忧,却不敢违逆,闪过大吴氏,进了桑园,很快就听得她婆母怒声。
“吴二妮我忍你很久了,我家那块小桑园和五亩水田就是你撺掇着族里收回去的吧。看我今儿不撕烂你这张破嘴。”
“吴丽花,你还想动手?你打你打,看你敢不敢!小桑园和五亩水田那时是给了你家,可那是秦学礼办私塾族里给的奖励,他人没了,难道不该收回吗!吴丽花你个寡妇,反了天了,撸桑叶撸到我头上来了。”
“你承认了是吧,你个挨千刀的,不得好死!”
“你才不得好死,日日跑来偷桑叶,没见过你这把年纪还要做贼的。”
“你说谁是贼?这桑园你家的,一个看门子的,真当这桑园是你家的了,再说族长应了我,我为何不能采摘,我还要多摘,尽摘,把这片大桑园全部摘光。”
孟枇杷驻足,躲在一棵桑树后回望过去,就见她婆母跳脚拍手与大吴氏对骂,而大吴氏骂得凶,双手气愤连拍,双腿连连跺地,两人却并未撕扯,这才放心,转入桑园采摘桑叶。
“别以为学义考个童生就了不起,谁知道能不能考上秀才,你别得意得太早。你去问问,族里有多少个童生,一抓一大把。”
“呵,我家学礼考了个秀才,学义现在又是童生了,待明年院试过后,肯定又是一个秀才,哪象你家就没一个会读书的,就你那个大孙子,连个《三字经》都念不清楚,我看这辈子也只能地里刨刨食了。”
“你,你,你以为秀才是大白菜,就等你家学义去摘呢。也不看看你家这个大儿媳,长得那个标致哟,学义今年都十四了吧,一个屋檐下,叔嫂两人可是要好得很呢!”
“你你,说这样的话不丧良心吗!天打雷劈轰死你!”
婆母脸色一白,瞬间爆怒,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桑枝,朝着大吴氏就打过去。
“你真打啊,我怕你不成。”大吴氏同样捡起一根桑枝,与她对打起来。
一时间,两根树枝花式碰撞,仿如两军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