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千折百回一如之前,然而行至一半前途便杯重重断柱硬土阻塞,剑扎入才见其内尽是累累沙土和破碎乳石,其势绵延半里,单凭竹剑无论如何挖不出来。
顾惜崇和小狐狸分身尽在其内,只是不知是陷还是堵。若两人强行勾连神意,破出此境当是不难,只是到底不免受伤。
我思忖片刻,重又掉头而回。洞窟顶部连天,我既从其内被扬出,当也可自其外而入,纵然奇高钻天,此时却也顾不得了。孰料刚走出不远,身后忽然轰然而响,我蓦然转身,就见飞扬尘土间纵出两道人影,一玄一赤,正是顾惜崇和小狐狸。
小狐狸正在连连抹脸,转眼看到迎上前的我,登时大喜,眼睛深深弯起,“李平!”
我见他虽灰头土脸,衣衫下摆还碎了两块,神色倒是如常,想来无事,颔首道:“胡公子。”
顾惜崇手握断刃,顶着满头沙灰朝我望来一眼,抿唇不言。
小狐狸眼睛在我脸上睃过一圈,眉头皱起,“你的脸怎么伤成这样?”
我脸上火辣辣的痛,碎石子滑出许多伤口,不用镜子也知自己眼下满脸血糟糟的,何况上身**,仅裹有数处绷带,半夜溜出来能吓死数人,这副模样正好可拓进山门试中练胆。
我摆摆手,“小事,不用在意。”见顾真人手上并未执青剑,看冷冰冰的样儿也不怎么想搭理我,便又问小狐狸,“之后如何?你们如何出来?”
小狐狸转头看顾惜崇一眼,脸上又露出牙疼似的表情,期期艾艾的道:“顾小……顾二勾连了神意。”
我稍稍吃惊,见顾惜崇果然面色隐隐发白,他与我目光相交,嗤笑一声,展袖离去。
我与小狐狸跟在后方,听他小声道:“他想去拔剑,我不让,后来打了一架。”说着抻了抻袍子,脸上露出可惜之色,“唉,就这件最漂亮啦。”
我:……
我问他,“为何你不让他拔剑?”
小狐狸眨了眨眼,一时没吭声,走出半晌才轻声道:“他把剑带走的话郎君的拓影就会没了吧。要是以后找不到郎君的话,我就是回到这里也看不着,那就永远再见不到他了。”
我心绪微紧,转眼去看他,却见他面孔扭到旁边,难以得见,一时亦是无言,默默走出片刻,续道:“你打架赢了所以他,嗯,顾道友未取青……此剑?”
小狐狸揉了揉眼,摇摇头,“没有,我这么说他就停了手,发呆半晌突然勾连了神意。我们就冲出来了。”说着面现犹豫,“顾小妾,顾二好像也没那么坏,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我默然不语。
纵然曾为道侣百年,然而时日愈久便与他相距愈远,到后来往往经年不交一言,远不及当年他初至山门时,夜里为他吹叶来得亲近。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自古如是。
前方已至洞口,顾惜崇停下脚步,回头扫我一眼,淡淡道:“你没摔死也稀罕得很。”
我虔诚抱拳,“全赖祖宗保佑。”
小狐狸挠头奇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惜崇目光胶着在我脸上:“嗯?不知道友可否为这位李夫人解惑?”他话音故意在李夫人三字上咬重两分,听来格外讽刺。
我又不是包子,这道露馅题如何能答,当下连连摇头,“我这个……初来乍到,如何知晓。”
顾惜崇盯着我瞅了半晌,容色沉冷,不知道是否我如今这副尊容太过寒碜,他终于冷笑一声,复又掉头而走。
小狐狸一直巴巴望着我,此时也面露失望,叹了口气,“没事没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又给我鼓劲道:“你根骨不凡,想来百年能晋元婴,到时就该知道了。”
百年之内元婴,这也忒慢了些。
我微微一笑,算是谢过。
适才那道神意该是此间主人太晋道人昔日所留。太晋道人乃是臻岚天第一位晋升大乘境的真人,创立太晋门,然而四万年前不知何故失去踪迹,太晋门就此式微,不足三千年便风云流散,千重剑派等当今巍巍大派不过两万年出头,与之相比资历甚浅。
当年剑定天妖之际,神识静默以至我全不知情,不想今日战战跃出,虽然凶悍,但终归有惊无险,既不知目的为何,手段却又与大乘境无法相提并论。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有那道拓影……
我曾自诩功行大乘,世间事无有不知。
何其可笑。
世间事似天上繁星,我只看得到烁烁华光,不见更有无数星辰光芒暗敛。
我思绪芜杂,嘴上仍与小狐狸闲扯淡,又想他二人白来一趟,尤其顾惜崇还伤了分身,不知此事怎生了结。
待来到海边,小狐狸回望石山片刻,神色有些留恋,终究扯过木筏,道:“走吧。”
我不意他这般干脆,倒是略略一怔。
小狐狸似瞧出我心思,笑道:“郎君在此地时还没有成金丹已留下影踪,那他金丹之后又会怎样?”他面庞初次露出坚毅神色,“既然长孤剑还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
我喟然暗叹,不知怎样回答,只能抬眼去看滔滔赤色海水。
李阁已逝,世间终究再无千重剑者。
三人乘坐木筏漂流半日,待重至蔚蓝海域,就见一条小舟随波飘荡,正是尺素。尺素正翘首船头,招手欢笑,当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笑容顿失,朝后缩了两步。
嗯,这副尊容吓到小姑娘了。
我向她龇牙一笑,蹲下掬起捧海水泼在脸上,耳旁传来小狐狸的声音,“你不要怕呀,李平长得差了些,人还是很好的。”
尺素小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就怕得厉害。”
小狐狸嗞了一声,“你别把他赶下去就好。咦,你怕就别偷偷看他了,不是越看越害怕?”
尺素声音更轻,“我怕得很,可是又想看他,那是为什么啊?”
海水从指缝间泻下,我抬头望向袅袅晴空,溟溟碧海。
此浪此风长不歇,旧时旧事今永绝。
小舟如叶起落浪涛间,小狐狸和尺素在船头絮絮言语。
我膝坐舱间,竹剑横卧膝上,注视残棋长久不语。
忽有脚步声传来,顾惜崇掀帘而入,苍白面容掩映海月下,清标似雪。他并未多看我一眼,撩袍坐在对面,垂眸默视此局。
二人当中相隔,唯有依依潮音。
百余年前撄锋剑山上,我最后一次迎来道贺新婚的友人。
虽然婚礼简朴,然而漫山草木妖灵争相捧场,萧条冬日里无数奇花异草竞相盛放,芳菲更胜盛夏。
故友眺望无边花海,与我言道百余年洒植,原来是为此日。
我命人奉茶,笑问莫非这就是你道贺不带礼物的缘故?
故友只笑不语,淡望一枝白色山茶。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居然记不得,恍惚只有自己的回答。
那时李阁答什么来着?
对面鼻息渐重,原来顾惜崇不知何时伏上棋桌,沉沉入梦。月光洒在他面上,犹如那年雪中白色山茶。
随后又是穿浪而行的数日,尺素仍旧不敢靠近我,可是甲板上唯我一人,她却溜出来,躲在桅杆后偷偷瞧来,若我回首相望,她便惊慌缩起,手足无措。
几日间风平浪静,不见墨鲷狷况,连小小海怪也不见一只。尺素搬出她的宝贝匣子,一点点擦那些鱼骨鱼刺珊瑚海贝,想是数百年来这便是她此间唯一乐趣。小狐狸陪坐在侧,面露悲悯,似有话想劝,终于欲言又止。
这日终于到达海岸,我从舱窗间望着小狐狸眼泪汪汪的看着尺素小姑娘,嘴巴张张合合,似有无限话交代,磨蹭许久,到底擦擦眼泪跳上岸去。
尺素歪头望他身影许久,一步一回头的回到船舱,不想在舱室里遇见我,吓得向后连退两步。
我从腰间取下竹剑,慢慢压上棋盘。
一时棋子纵横飞驰,盘中山水变幻日月飞驰,少顷后,诸棋子各就各位。
此局自我而始,亦当自我而终。
从此世上不复这局残棋。
尺素脸色发白,看棋子,看竹剑,看我,又去看棋。
我手指压上唇间,向她轻轻嘘了一声,然后正色抱拳,深施一礼,大步离开舱室。
竹剑斩妖无数,精气尽揽,自此海上再无怪物妖孽胆敢接近尺素孤舟。
此剑亦名青。
那年李阁答什么来着?
对了,他负手而立,神色冷峭。
——大道独行,唯剑唯我,世人总是不懂这个道理。
李阁已逝。
我与千重剑尊当中所隔,并非仅有岁月光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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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尺素青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