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琼碎玉,飞雪翩翩。
六出落在指尖,慢慢自边角化作一片冰凉。
长月收回手,想了想,到内室多披了一件短袄,看到庭院石板路已渐白。
青竹披霜。
钟鸣从田司前堂奔过来,“长月,长月。”
“钟师兄。”
他看到她的装扮,搓了搓冻红的手,说话时带出一道白雾,“下雪了。得去田间看看。”
杨长月点点头,“长月正有此意。”
“前些日子农令就说十五夜中可能降雪,但没想到会这么大。恐怕……”
“走。”长月随手拿了顶斗笠扣上脸,垫脚给钟鸣头上也扣了一顶,“师兄先去召集仆从杂役田司人手。”
与城门卫看过令牌,出城径直向田间而去。
夜静无人,唯余飘雪。
长月呼哨了一声,高大的霸红尘自城外奔来,等她脚踩马镫飞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很快,棉袄之上,落了一重飞雪。
长月翻身掠下马,抖了抖斗笠和衣裙上的雪。田间薄雪落了一层,已无人迹。
她蹲下身,看到雪压之下有些发蔫的小小新芽,陷入了思考。
要是这样下去,这一茬粮种恐怕就完了。
实在是愁人。
她过去是学理的,现在倒好,不但要背四书五经,还要论诗词歌赋,习琴练剑强身健体,还得学星象时令搞杂交粮提升田地产量……
真叫人头秃。
她一边感叹着真叫人头秃,一边在田里溜达。
当值的舍翁是此凤仪村长,瞥见小姑娘一人在地头游荡,连忙去请。
村长家中正烧了麦粥。听城中的司田杨长月来了,妇人又煮了一个鸡蛋,一碟野菜,叫他家中两个小友都看得口水直流。
京城贵胄履丝曳缟,宴饮水陆毕陈,穷奢极侈,而底层下民,却连多个鸡蛋都目不转睛。
长月把鸡蛋分了三份,各一份那两个孩子,只听妇人说不可不可。
“要是没有司田一直管着田地,试新种子,地里粮食怎么会变多呢。要不是多收了两成,宝儿他们哪里能吃上鸡蛋呢。还是司田大人你吃。”
长月笑着说来时已经用过饭,吃不了那么多了。
母亲就教育她的一子一女,说是日后要去学堂好好读书,像司田一样年纪轻轻就考中状元当官。
杨长月:……
再问起近日农时之时。
村长也说,今年雪来的太突然了些。
雪大。
都不知道开春能收成几何。
主要就是在于霜冻降温。
长月看着木屋背后烧着的锅灶,若有所思。
“我记得冬灰也有保暖之用。”
村长有些茫然,“这草灰多用于洗衣除垢,并不怎么用于田地。”
“不若试试?”
村长:……
去年司田找他们帮她改锄造犁,更发新种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吧。
村长一拍大腿,“好。就听司田的。”
正巧钟鸣也带着人过来了,便遣人同一位族老去各家收集。她与村长钟鸣去计量每亩田地冬灰所用分量。
愣是一夜,都不曾休息。
顾霜迟听了消息,连夜赶了出城,入目就看到漫天风雪中,小姑娘穿着件金绿色飞羽重云小袄,扎紧了长袖,一手握铲立在田头。
猛然就心想,长月其实是个上得庙堂下得农田的人才。说不定她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一位,一点也不用担心陛下脸色的官员了。
为官不为官,仅仅凭她心意而已。无论作何选择,她都将风采无二。
旁的士子多少还有点十年寒窗不愿再入农行的傲气,只有长月不会在意。亦刚亦柔者,她是个能游走于闹市,也能安定于南山的人。
人们常以为她是高高在上只通风月白雪的文人,却不曾见她也是百艺精通平易近人奇思妙想无穷的惊才。
无论世事如何,似乎都不曾击退她对这片天地生人的那种特别的永远宽怀的,格外的优待。
她想要长歌更好,长安更好,天下太平。家人如此,亲友如此,哪怕是路遇的生人,敌对的政客,她都能希望他们更好。
自小就有。师妹心中有对这世间的某种东西,永不减退的热忱。
她自小就那样不同。
看是规行矩步,实则心有暖阳。
长月若是知道他那一瞬间想的,肯定要笑他,毕竟她才刚拿出一铲子试试深浅。
“顾师兄!”钟鸣先看到了他。
长月闻声转头,也看到了,不知师兄站着在出什么神。她扫了扫他身上那套整洁的衣衫,想了想小顾师兄平日里冷酷又龟毛的性子,手中的铲子犹豫了下,最后,果断露出绝对合乎礼节的长歌微笑,“顾师兄!来都来了,那就有劳师兄了。”
毕竟。
她可是仗着武艺在身拉了一木车的活!
帮手!无论他是为啥来的!他的脑门上在现在的长月眼中都得顶上闪闪发光绝世好帮手的标记!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小顾师兄连冷脸都没摆,自然地就接了过去。
长月忍了忍,又忍了忍,笑出八颗大白牙,“……谢谢顾师兄!!!”
顾霜迟:“……”
长月:“……”嘿嘿。
她一挥铲子,扬起冬灰的灰色如同雾气般蒙在白雪。
顾霜迟僵硬地有样学样。
“啊顾师兄不能撒太多,撒太多要烧死了。”
“一寸半铲,撒匀就行。”
顾霜迟有些同手同脚的点了点头。
三长歌看着几人脸上沾上的灰,彼此失笑。
大约大多数长歌弟子从入门到肄业,都不曾这样灰头土脸过。
天色近明时,处理完了一圈,而雪也更大了。
田边燃起小小的火堆。
长月剑影也开上了,头一次目击她如此操作,简直惊掉了钟鸣下巴。
效率*5↑↑↑。
天色蒙蒙。
内劲有些透支,她跑到火堆旁靠着棵梧树盘腿坐下,直接打坐调息,但一时忍不住上下眼皮打架。
顾霜迟和钟鸣遣散了村人,就过去找她。
许是耗费内力过多,她的脸色有点冻得发红。茫无涯际的飞雪之中,枯树之下,唯她一点绿衣还坐的板正。
借着小憩的时间打坐。
她是不是努力的简直令人侧目了。
顾霜迟欲要伸手。
还未触及,长月一下子蹦起来,擦了一把嘴角,“什么?我流口水了?”不,不会的。我们长歌睡觉不会流口水的。
头可断,血可流,风度不能丢。
顾霜迟被她逗笑了。
怎么。怎么总有这种奇怪的操守。
明明在帝王面前都风度翩翩不动声色。
反而是长月看到他一直以来的冰块脸露笑,又想到自己的鬼话,整个人木了一下。“顾,顾师兄……”千万、别告我爹。
回望长安,纷纷飞雪。
顾霜迟端正了神色,看了一会,道,“长安黄金瓦,一夜尽白头。”
钟鸣不太擅长辞令,勉强接了一句,“千重层门出,碎玉扑狭斜。”
长月:“城楼星盘布,天地两仪同。”
“玉琼流落处,冷絮舞长空。”
“好一个舞字!顾师兄不愧陛下所命翰林学士。”
偏理科的钟鸣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然后很了当的推辞,“长月师妹起名如何?”
长月想了想,“《惊雪》”
初雪本惊人,而至下,人亦惊雪。
……
飞雪不止,又多霜冻。
长月就差和钟鸣住在田间了。
连夜与他合计起大棚。
她匆匆忙拉酒去找蔡闵侠找人帮忙。
恰巧青玄道长也下山来了。还带了个十五岁的小纯阳,据说还是灵虚子上官博玉的族侄儿。
好劳力 1!
连过来送新种的小谷之岚她都不肯放过。
头可断,血可流,粮种不能有闪失。
如此过了三日,雪停之后暂暖。
夜色依旧朦胧。
长月坐在梧桐树下泥棚边,生火温了一壶酒。
金焰白雪烧,绿蚁红泥邀。
天地容我色,夜中待青霄。
也许无论走向何方,杨长月都不会再忘记今时今日。
暮蓝色无穷的黑夜。
跃动的金色火焰。
飘零的洁白飞雪。
青色的长歌飞羽,金色的打狗棒法,紫色银针繁花,雪蓝色的太极两仪。
这一场救得及时,虽有损耗,仲夏结果仍然喜人。
至下放广推新种之后,长安府粮产翻了一番。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作为司田,她显然政绩出色。
帝王大悦。
赏赐行云流水一般涌入司田公府。长月去拜访了凤仪村众民,发了一众抚恤,主打一个圣恩雨露均沾。
于此时,工部尚书牛仙客提和籴法,长安粮蓄又增,再无饥馑之患。
以此,有人推之为相。
九龄公不同意。
帝王思前想后,看着朝堂上沸沸扬扬,最后一句话打回,“……如牛卿能以和籴入相,杨卿富民公私两仓,又待之何如?”
于是牛仙客俸禄加一千石,长月同理。
开元二十五年。
夏至。
久无信息的蔡闵侠令人传了个口信予她,说是蜀中见到一枚阴剑碎片。
长月借外出押运粮种给各城各县的理由,去了一趟渝州。
从唐傲天那里拿到了最后一枚碎片。
这位门主……她真是不敢恭维。
敲诈了她十块金砖!!
比玄晶都贵了!
临到头,甚至还想借她这一司田之名和那批粮种,再去勒索勒索五毒那边。
真的好坑爹啊。
……以后再别说有唐简的消息没人告诉你了。
杨长月:你这根本是空手套白狼!!
唐简:坑爹儿子。
唐傲天:爹和九天兵鉴还活着?
杨长月:活着。但我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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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惊雪